那个全身是兜的拐子又来啦！

高玉田老胶片——穿越鄂尔多斯

李子林场职工在某一年春上每人分得一块地，从此就不再从财会室领取工资了。一些人开始种地、养羊，一些人把地出租然后外出，也有一些人远走高飞永不再回来。昔日常有大领导前来视察的辉煌景象，如今面目全非。一些人逐渐老去，死去，留在这里的年轻人，对回来探访的人所知寥寥。

大贵每年至少回来两次，清明一次，春节前一次，给父母上坟。李子林场边儿上，有一处新开发的树葬墓地，大贵按父母的遗嘱，将他们的骨灰安放到这里，并种下两棵李子树。

李子树开花时，大贵有时也会来看上一看。他拄着一只短的钢拐杖，春天干燥的风吹过他光秃秃的脑门儿。一块钢片牢牢钉在他曾蹋陷的后脑处。孩子们不认得他，跑去报告正在把羊赶出羊圈的父母：那个全身是兜儿的拐子又来啦！

围着头巾的孩子妈，就是当年跟在捧着照相机的大贵身后跑的小女娃，如今手搭凉棚向树地眺望，远远看见大贵的影子，不禁重重叹口气，然后接着吆喝羊群去了。

大贵有时在树地一直坐到黄昏。天上的云在四季是不一样的，风也是不一样的。天色由明渐暗，西天那一抹残阳，却总是太阳的血。

登山鞋，卡其布的裤子，满是兜兜的军绿马夹儿，让大贵与林场的人划开了界限。

林场的老人儿都知道他为嘛老来。

他是在等张延安。当然他永远也等不来她。

张延安刚来林场做文书时，林场没对象的小伙子天天长在场部，办公室主任轰他们都轰不走。

开联欢会，张延安会把长辫子挽起来，在会议室的水磨石地上跳红色娘子军。人们围成一圈，她的舞台大得很，跳得观众眼睛都直直的，好像有无数条线在拉着他们的眼睛。

张延安有时去省城学打字，去开会，林场的小伙子那几天就都失魂落魄的。他们都喜欢张延安，可是都清楚自己够不着。张延安的爸爸是林业局的局长，不然她能捞到这么好的差事？张延安也果真眼眶子高，见人都爱理不理的，一甩大辫子就扭身走开。不过她生气时鼻翼微微翕动的样子也好看，扭身子走开时摆动裙裾的样子也好看，小伙子们都觉得五朵金花都没张延安好看。

后来，林场宣传科来了复员军人大贵。不用说，他也是有背景的，他老子是处长。大贵搞摄影，局里批了钱，给他买了一架高档的照相机。大贵去省城学了好长一段时间，回来拍出的人像还是虚的。就有人说大贵笨，就仗着有个好老子。

可是大贵人好说话，谁求都应，一点没架子。他长得不难看，白白净净的，很讨喜。就有张家大婶琢磨着给他介绍个对象，王家阿姨不免也动了将自家闺女许给他的心思。

然而，张延安的局长爸爸做主，要把张延安许配给大贵。

张延安不从，嫌大贵不伶俐。大贵却兴高采烈，每天用一辆锃光瓦亮的永久自行车接送张延安上下班。她天天绷着脸，王家姨说：那样子好像大贵家欠她钱似的。

可不么，大贵家真就欠她钱，巴巴地给张延安买了辆墨绿色燕儿把儿的女式飞鸽自行车。

李子林场一时轰动了，人们奔走相告来看稀罕。张延安在林场前的大土路骑上车子时，长辫子甩得才好看，辫梢的小白花手绢儿像团能飞的李子花。林场的女孩子骑不上燕把的自行车，但都学会了扎一条花手绢在辫梢上。

因为张延安不愿意，拖了好久她和大贵才办了婚事。毕竟四下里瞅瞅，也没有比大贵条件更好的。婚后，他们在林场有了两间打扮得美美的小屋。大贵的老子又把张延安调进城里去了，他们在城里又有了新房子。

大贵却一直在林场待着，不是他老子不给他调转，是张延安不想他进城。她嫌弃他，总变着法儿折磨他。大贵却一丝也不介意，老远回了家就给张延安做好吃的。婆家人也都宠着张延安，时髦的衣服鞋子，各种稀罕的物件儿，张延安没少得着。可张延安就是不高兴，终日皱着细长的眉毛，大眼睛里总是眼白多，一副对人爱理不理儿的样儿。

张延安生了儿子就交给婆婆带，嫌大贵百依百顺没血性，几次要离婚，大贵不干。啥事儿他都答应张延安，就这事儿不能。

张延安的弟弟因倒腾林木在林场犯了事儿，派出所的干警大龙给摆平了。这时张延安老爸都退休了，人走茶没凉，张延安为着感激，就在城里请大龙吃了顿饭。酒能增进感情这话可真不假，喝过酒后大龙和张延安来往密切起来。大龙有本事，帮张延安低价买了玫瑰花的金手链金项链，都是市面上没见过的花色。张延安在博物馆做馆员，他们博物馆开着个金店，可谁也没见过这么精美的首饰。

大龙常来张延安家。一来了，大贵就好烟好茶的招待，有时两人还喝上两盅。大贵虽不灵光，做家常饭菜也拿手，架不住天天做，熟能生巧。

有天黄昏，大龙提了只野鸡来：“林场地边儿上的，一沙枪我就给摞倒了。”大龙说着，将那野鸡扔给大贵。大贵收了野鸡就去烧水。一是得给大龙沏茶，二是得给野鸡用开水褪毛。

大贵蹲下身去点液化汽儿，说：“大龙，我正好新得了一瓶好酒，都没舍得喝，就专给你留着......”话还没说完，他后脑勺就挨了大龙一斧头。斧子是他用来在院子里劈柴的，不知啥时被大龙握在手里了。

大贵“叭噔”一下躺倒在厨房水磨石地上。昏黄的灯光下，暗红的粘稠的血从他头上流下来，在地上形成黑红的一滩。

大龙不慌不忙穿上衣服，提了斧子一蹁腿骑上车子离开，衣襟敞着，给晚风带起来，像两个翅膀，可惜不能飞。然后由张延安在家里用电话报警。

警察来了，张延安脸煞白，哆嗦着嘴唇说：“也不知是有仇还是打劫，我一从外面回来，就见我家大贵这样了。”也没人生疑，因为市里新近刚发生过三起入室杀人抢劫案。

本来张延安摸大贵都没有鼻息了，但没想到在医院抢救后，大贵竟然捡了条命，神奇地醒过来了。做的是大手术，大贵后脑骨蹋陷，垫了块钢板。因脑神经受损，造成了一条腿不听使唤，大贵就此残疾了。

大贵醒来后，警察来做笔录，大贵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大龙和张延安立马就被逮捕了。大贵大哭：“不要抓我们延安，哪有延安什么事！”

抓进去以后，大龙和张延安就都交待了：大贵不肯离婚，他们就只好用这法子把他给灭了。

正赶上严打，大龙被判了死刑。游街那天李子林场好些人去看热闹，他们多少年没什么大娱乐了。个子矮矮黑黑瘦瘦的大龙被绑着，居然还和熟人点头打招呼。仿佛他不是要去吃枪子儿，只是出城去逛一趟。

张延安被判有期徒刑七年。大贵康复后带儿子去看她，张延安不见。大贵就把吃的用的留下，不停地写信，说等她出来。

减刑到第五年，张延安出狱了。大贵去接，她不肯跟他回来，说儿子也上大学了，没啥牵挂的，让他再找个好人过日子。大贵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一心想张延安能跟他回来。

张延安的一个狱友先她出来，帮她办了手续，她们一起去了日本。大贵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大贵的父母受到打击，双双早逝，留给他不少的家产，给大贵介绍对象的人踏破门槛，大贵就是不想再娶。

大贵受伤后就调转去了城里的残联，不用上班，也不少开薪水，可大贵就是离不开林场。一次次回来，也不和人说话，就坐在林地里。远远地，小孩们叫：“满身是兜儿的拐子，看看那身上，全是兜儿。”

林地里都是小树，从前的大树早砍净了。小树一片片连成大的树海，无穷无尽的。除了树还是树，可是树和树不一样。大贵呆了多年，他知道树哪里不一样。更知道现在的树和从前的树哪里不一样。他们家姓李，父亲就爱吃个李子。李子花又白又香，白的花就是好看，蜂子都给引来了，在花间嗡嗡着闹。日头伸出光线的长手爱抚着他，他就仿佛回到了从前遥远的梦境里了。

在梦里，还是那片林场，有许多参天大树，匝出一地地的浓荫。林场有杨树、柳树、榆树、桑树、槐树、松树，柏树、云杉，还有海棠树、樱桃、梨树、杏树、李子树和三角梅。但最多的还是李子树。

对大贵来说，李子花的香就是延安的香。李子花的白就是延安的白。李子果的甜，也是延安的甜。春天花开得绵延不绝。然后是杨花漫漫搅天飞。张延安露出难得的笑容，是长久阴天里偶然出现的晴，晴得干净，不杂尘埃。什么阴霾，什么暴雨，都是不存在的。而对从前的回忆，是一坛饮之不尽的醇醪，没有怨恨，没有遗憾，更没有忧伤，足够大贵在日日迫近的老迈里慢慢享用。

高玉田老胶片——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