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花开，蔷薇花落

黄昏时分，斯大林大街路边的铁栅栏里，黄灿灿的蔷薇开得满树，好像周围那一小方天都给映黄了。花香浮动在细雨洗濯过的空气里，连空气也变得无比温柔，无比浪漫。师大二舍502的窗子被打开，秀儿对空慨叹：“天气这么美好，好想好想谈个恋爱呀！”

她正说着，忽然回头朗声大笑：“蔷薇，你的情郎哥又来啦！快快梳妆打扮起哦！”

情郎哥是在隔壁财贸学院读书的一个蔷薇的老乡梁子。他常来看她，带她出去吃馆子，看电影，他总是能找到好吃的馆子，好看的电影。

梁子白衬衫外罩一件浅灰羊毛背心，站在女生宿舍楼下。背心是蔷薇手织的，上面有费时费力的绞花图案。他仰着头，看见秀儿，冲她憨憨地一笑。那笑表示他就不让传达室喊话了，只等蔷薇下去。

蔷薇有花的名字，也有花的样貌。还没有到夏天，但她早早穿上碎花长裙，在姐妹们的赞美和逗笑声中，扭动纤细腰肢，香喷喷地下楼去了。室友都说他们长得像，尤其笑起来的表情更是像。走在连接两个校园的林荫道上，他们是金童玉女顶般配的一对。

两个学校离得近，一来一往，他们便成了情侣。虽然几乎天天见面，然而还是互相写信。蔷薇用淡黄的丝带扎起情书，有厚厚的两大捆。

毕业时，蔷薇在老师的惋惜中放弃了留校的机会，追随梁子去了林区一所中学执教。他早她一年毕业，在林业局工作。同学们却都不替她惋惜，两个人那么般配，她注定要跟他的嘛。

送走一届毕业生后，蔷薇成了名师。她的班级升学率创造了本地区奇迹。梁子很少带孩子，工作忙，蔷薇就常常把女儿送到奶奶家。婆婆因此很有些不满。她知道，从生了女儿那一刻起，婆婆就是不满的。

她不断地到省里、到北京去受奖，各种荣誉接踵而来。二十九岁时，被提拔为副校长，是整个地区最年轻的副校长。舞台的追光灯，总是耀眼地追随着独舞的，领舞的蔷薇。众星捧月，她是月，星里却没有梁子。

梁子的工作不如意。这个贪玩的男人，喝酒、打猎，打猎、喝酒。后来枪支和林地都实行管制了，不让打猎，就打台球，打麻将，打蔷薇。又因为一次仓库失火，背了个警告处分，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同届的同学都评上高级工程师了，他却在被照顾的情况下只评个工程师。蔷薇是个出了名的拯救差生的大神，却拯救不了烂了心的丈夫。

蔷薇整天被学生、家长和下属簇拥着忙碌的景象，仿佛是一面镜子，处处照见他的落魄，他的不上进，他的没出息。他开始不摔自己的破罐子了，改摔家里的杯子和饭碗。当年他怎样用高雅优美的词汇来赞美她，后来他就用怎样肮脏恶毒的词汇来咒骂她。他又故意让她知道，他怎样和别的女人调情。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能找到些微平衡。

蔷薇常常在家里哭，不过，第二天早上，她必定会衣着光鲜，头发纹丝不乱，带着淡淡的微笑，步履轻捷地去上班，好像暴雨骤过而地皮根本不湿，她根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她愈是这样，他愈是来气，愈是要想出新的加变本加厉的方法来打击她。

蔷薇提出离婚。梁子一听，把酒瓶子“呯”地一声砸在地上，残酒和碎玻璃溅出来，一朵血红的小花瞬间开在她的脚面。他恶狠狠地警告她：“想离婚？没门儿！看看这个酒瓶子，这就是你和你家人的下场！”

有一天下晚自习，蔷薇替一个班主任送一个被家长打的女学生回家，回来得晚，他就让她交待，是不是和女学生的爸爸有什么苟且之事。一整夜，他都不让她睡觉。她困了，他就挠她脚心，用烟头烫她的胸，以使她清醒。

在蔷薇要讲一节全地区公开课的前夜，梁子缠住她寻欢，还不许她拉上窗帘，更不许关上灯。他要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她，羞辱她，泄自己的不平之愤。

蔷薇不堪凌辱，身心俱焚，在他熟睡时，举起了他当年打兔子的猎枪。霜雪覆盖了那曾美如春花如今却备受摧残的面容，她一滴泪也没有。

凌晨，她留给女儿一封长信，然后去公安局自首。

整个林区轰动了，各种语言汇成的风暴，以最快的速度袭击了这个地区。数千人联名上书，在街上排起长队，要求从轻处罚她。她却宁愿慷慨付死，连律师都不肯请。

最后，蔷薇被判了无期徒刑。铁窗生涯中，她拒绝见任何从前的同学、同事、学生。和她最要好的秀儿长途舟车颠簸数千里，从厦门赶来看她，她仍然拒绝相见。

归途中，秀儿在动车上看见掠过车窗一闪而过的黄色蔷薇花，恍然回到昨日，她们怎样取笑梁子的痴情，蔷薇怎样现出幸福娇羞的神情。唉，他们曾经那么要好过。然而这段演变成一桩悲剧的婚姻，让灿烂的归于黯淡，归于死寂，归于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谁也万万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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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陆昊

这是旧作“般配”系列之四，成文时正值博客的巅峰时期。网站编辑告诉我，木兰良朝每天都牢牢占据了博首位置。也是从那时起，写作成为一个虚弱的人存在的重要方式和内容，我一天也不想让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