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派名票王蕙衡向程砚秋求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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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宋韵京剧)
人物简介:王蕙蘅(1927-1948,民国末期上海程派名票)她是沪上老生名票、上海中国大戏院(更新舞台)经理王准臣的千金。王准臣经手名角演出无数。王蕙蘅受家庭熏陶,自幼酷爱京戏。她在学校学过西洋乐理,识五线谱,能弹钢琴、拉胡琴,尤其倾慕程派艺术。1942年王蕙衡随父到北京养病,住颐和园荣寿斋,与程砚秋隐居的青龙桥仅“一墙之隔”。两家过从甚密。程砚秋隐居闲暇给这位年仅16岁小票友说了《探母回令》等戏。程砚秋向来不收女弟子。除了以校长身份教过中华戏校侯玉兰、李玉芝等以外,其他程派女传人都是私淑。王蕙蘅能得到程砚秋私人传授,也算不多人的女子。王准臣回沪后,王蕙衡留在北京上中学,继续向程砚秋学戏。此后更加痴迷程派,求父亲把程琴师周长华请到家里,天天请教研究。她把程砚秋四十多出传统戏与本戏唱腔全部谱成五线谱。程砚秋得知,鼓励她说:“你好好学,别说票友,内行也会比不上你的!”王蕙蘅不满二十岁就登台唱戏。曾和名票翁瑞午演过《御碑亭》。名角姜妙香、张春彦等陪她演《玉堂春》,1947年她在上海百代录了一张《锁麟囊》唱片,用的程砚秋的一堂乐队,梅兰芳先生亲自为唱片篇题签。很可惜,王蕙蘅1948年10月31日因情事自杀。时年芳龄仅21岁。本文系王蕙蘅之父王准臣写的回忆文章。
上海程派名票王蕙衡演出《玉堂春》

我同砚秋先生接触最多的时间是在1942—1943年。说来话长,这得从37年前的一段机缘谈起。很久以来,我就是一个京剧爱好者,和京剧界许多位名角很熟,特别是同谭小培先生父子有很深的私交,自己也时常票戏,还陆续添置了个人的戏箱,热爱京剧到了迷醉的程度,是个名副其实的戏迷。

我的女儿蕙衡在我的影响下自幼就喜爱京剧。她学过西洋乐理又会记五线谱弹钢琴、拉胡琴,很有扎实的音乐基本功,熟读诗词歌赋,深晓音律,只要听到无线电播送京剧唱段,就能立即指出演唱者和伴奏琴师为谁,这都为她以后学习京剧打下好的基础—她尤其倾慕程派艺术,但总得不到机会亲聆砚秋先生的教诲和指点。

20世纪40年代初,我出于个人对京剧的爱好把中国大戏院(更新舞台)租了过来,特邀谭富英先生赴沪出演。富英住在我的家里,我每日既要忙于本职营业业务,回来后,又同富英聊戏,常常深谈彻夜,次日还要张罗着戏园子的订票诸事,时间一长,因睡眠不足操劳过度患了很重的胃肠病。等富英演完这期,我也病卧不起了。

当时,×美烟草公司的代理叶韵之先生介绍我到北京延医治疗胃病,并在颐和园荣寿斋休养近5个月光景。蕙衡亦随我北上,专诚拜访她崇拜已久的砚秋先生。这时程先生为抗议日×占领×当局的迫害已经愤而辍演,隐居青龙桥务农;颐和园与青龙桥仅有一墙之隔,真是近水楼台,给我们提供了极为有利的学习求教的机会。我长期包了两辆三轮车,每天必要携女儿去青龙桥拜望程先生,有时暑热阴雨,砚秋就自己步行来颐和园和我们晤谈说戏。程先生很爱惜人才,见蕙衡聪颖过人一学即会,更是喜爱,加意指点不遗余力,我则每每端坐一旁看他给小女说戏排身段,教者严肃认真,学者一丝不苟,使我这个唯一的观众大饱耳福眼福获益非浅。

程师给她说了全部《金锁记》和这出戏的白口用法;蕙衡还从王瑶卿先生家抄了一出用江阳辙谱写的《二进宫》本子,请砚秋先生示范;又说了《探母回令》的公主,程先生讲:程派的公主与别派不同,避免与太后、四夫人的腔儿雷同;《盗令》一场,公主唤杨四郎转来,四郎唱:“公主不必口涟涟,辞了公主……”公主接唱:“此番见了婆婆面,与我带上几句言,五更天若不回转,母子们性命难保全……”梅派的公主则没有这个。

程先生关于程派唱法和用功的基本条件曾说到,程派之所以为程派是有他自己的条件的,也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想搞什么派,而是环境逼得他创造出程派的;当年砚秋去王大爷家学戏时,王老对他说:你跟畹华比呀!?你按你自己的唱吧。环境逼得他创出程派,世界上许多事是逼成功的,发财是如此,穷得没办法为生,为生存钻进去,旁边也有好些人培养提拔才成功的,所以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是逼成功的。程先生是用他的法子唱,那时正是有好嗓子就唱梅派,但是有条好嗓子也可以唱程派;程派与梅派的唱法完全不一样,梅派唱法是有嗓子要尽量发挥,而程派唱法则是有嗓子也不尽量发挥。

程先生有他的基本观点:他汲取了老生的唱法,先要解决把字认清楚的问题,字里面有阴阳取韵字,有上声、平声、仄声,程都有相当的分析。他有一本曹心泉先生写的《新订中州剧韵》,他叫我女儿认真读这本书,先把字的发音弄清楚,然后再去唱戏,戏里应该用什么字,字音应该怎么个走法,当然都有一定根据;认清字音之后,要慢慢在嘴里面用工夫,也就是在把字咬清楚以后慢慢地放音,不是一下子放出来,而是在喉咙里收住了逐步地放音。程先生武功根基很深,擅太极拳和气功,所以能很好地运用丹田气来托腔慢慢放音,类似老生的喷口,程派唱法嘴里也有收放,譬如京剧的入声字应有许多闭口音;音就发不亮了,跟老生一样字正腔才出来,先找好字像三才韵那样,应有那个韵味才转到工尺里去,再可以走到什么一种腔,绝不是生造悦耳的腔,更不是硬拿腔去凑起来,那是很浅薄的,所以程派的字韵是很深奥的东西,与昆曲一样,由韵里走腔,有字韵关系再走腔,如“家”,发依啊的音,由之再走腔,在韵中行腔,听起来好听,有韵味,闭起眼睛来听有味道了,这才是程派真正的“绕梁三日”的声腔。

同时他也是有很多根据的,例如程派的《探母回令》,历来公主、太后和四夫人都是那么唱,而程唱公主不一样的地方——这是我在青龙桥亲耳听程先生对我女儿讲的——所有公主应该唱的腔儿创造出来避免与太后、四夫人一样。后来程先生发胖了也就不再唱《探母》了,但这出戏当初他是研究过的,《盗令》前把四郎召回,公主回来时四郎有几句唱也是改了的,一般演还是追老路子。现在这出戏由于内容关系已经禁演,当年程唱这出戏是很受观众欢迎的。程先生练太极拳有武功会用气,他在走腔之前慢慢用气把一句一句的字放出来,就像一根丝要断掉似的,有如西洋音乐的五线谱一样把最低一个音慢慢地放高起来,那是用气的真功夫,再把程派胡琴垫字垫起来,使他有充分的时间换气,这样的腔儿听了才使人悦耳,字垫好了运气托腔,该叫好的地方非叫你叫好不可,听了非常的过瘾。男角要能保持这气功很不易,女角练则更难了,因为任何人要把这功夫练好是相当难的,保持住就极难,年轻人唱得红了,人家就来捧你,更糟的是迷恋住女色,你的气功也就完了。我听了砚秋兄的这番透彻的理论真是佩服之至。

御霜兄在颐和园还对我讲了许多受同行打击压制的事情,我听此颇有不平之气,就说等太平时一定邀他重去上海争口气才是。后来我养病后回沪,我女儿就在北京上中学,住在南池子27号,并继续跟程先生学戏,当时她刚刚16岁。

1946年抗战胜利后,当时是大来公司管上海的三个舞台黄金、中国和天蟾,吴性裁先生总管舞台事务。宋庆龄先生主办中国福利基金会义演,邀兰芳和砚秋演戏,梅先生去了美国,就由杜月笙代表梅,我代表程先生参加会议商量戏码,最后确定在中国戏院唱六天义务戏,一人三天,卖了六天大满堂,全部收入都捐给美×。那次是周长华给砚秋操琴,周长期住在我家教我女儿学程派戏。李金鸿先生是一起陪程先生赴沪演出的,义务戏完了以后,砚秋接着在天蟾舞台演营业戏。这是程先生于1942年辍演,首于北京新新、长安戏院露演八场东北赈灾义务戏之后,在沪滨的第一次营业戏。《秋声社》的全部公事是我给谈的。我发电报给谭富英先生邀他来沪,与砚秋一起挂头牌,所以这次演出是双头牌,班底的阵容极齐整,有叶盛兰、高盛麟、袁世海、吴富琴。程先生演完第一期三十二天后对我说:“许多程派戏没有来得及唱,再接下去!”这样又连着演了第二期的三十三天,这期的小生有俞振飞先生和储金鹏先生,老生则是李少春先生。我给程先生开了三十六出戏码,包括了程派艺术的几乎全部代表作品——私房本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锁麟囊》连续演出二十场,场场客满,而观众还一再要求续演,可见当时砚秋兄艺术的魅力和演出之盛况了。程先生在辍演务农期问,刻意练功,悉心总结过去表演艺术的经验,所以抗×胜利之后他在上海的这两期演出活动,可以说是愈加炉火纯青的程派艺术的一次大检阅,使沪上观众为之倾倒。

当然双头牌和硬班底好是好,但也有一些必然出现的问题,譬如富英的《战太平》压轴,砚秋的倒第二《玉堂春》,不能让观众看了《玉堂春》就起堂;后来砚秋的《锁麟囊》大轴,富英的倒第二《八大锤》,叶盛兰先生也不满地说:“叫我冲着椅子背唱嘛!”所以程的《碧玉簪》头里必须排上盛兰的《黄鹤楼》。这些都是无关大局的插曲,他们三位的这次艺术合作是很默契的,互相尊重,相谅相让,把第一期的演出成功地完成了,并传为梨园的一段佳话。

程先生的沪上演出对“程迷”是一次难得的观摩学习机会。我的小女蕙衡在青龙桥亲自向程师求艺之后,又怂恿我把程派名琴师周长华先生邀请到上海家里,每日请教研究;她通音律又会谱五线谱,经过苦心钻研将砚秋先生的40出传统戏和本戏的唱腔全部谱成五线谱,程先生知道此事后很高兴,给予鼓励说:“你好好学,别说票友,内行也会比不上你的!”我女儿私下对我说:“程老师不知道呀,他的戏我肚子里都有了呢”“爸爸,你要不要听一听程派的电话”,说着就模仿程先生打电话的腔调,学得也是那么惟妙惟肖,真可以说乱真了。可见她迷醉程派艺术到了什么程度。

砚秋兄在上海唱完第二期已经是1947年了,次年10月31日,蕙衡因受坏人欺骗愤而自尽,她时年21岁,一个很有才能和艺术前途的好孩子,竟被旧社会恶势力夺去了生命,这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1949年4月24日,我只身离沪去港。

这段大可纪念而忆之尤令人黯然神伤的往事,距今已去37年了,在离家余载的今天,我又回到梦魂相萦的旧地重游,见到了砚秋兄的夫人及其后代,与阔别多年的老友们聚首,畅谈往事不禁感慨万千,特草草书此以纪念吾之老友程砚秋先生。

1980年6月20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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