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翻白眼儿
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那句著名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吧?顾城的诗句曾是我们身处贫乏饥渴时高悬的光芒,心都被那光芒照耀。“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至今还被很多人引用,并且可能将被一直引用下去。
我们还在他的诗句里玩文字游戏,篡改、偷换,得到娱乐和安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翻白眼儿”。
二十八年前,当诗人的死讯传来,震惊如此巨大,令人不得不感叹,仅有才华并不能让一个人平安体面地活着。诗人为什么常以震惊世人的方式来决别人间,比如叶塞宁、马雅可夫斯基,比如海子、蝌蚪,我们无从知晓答案。而顾城尤烈。妻子谢烨被砍倒在血泊里,他亦是自挂东南枝,永远放下了手中的斧子和笔。
其后读《英儿》,知道诗人在写散文或小说时,会把诗的语言一并代入。一个小说家写诗可能不会有好效果,比如张爱玲。可是一个诗人除了诗,可以把其它文体驾驭得轻松自如,比如北岛。顾城在《英儿》里用跳跃性的语言和思维,讲述了另一重生活。读这小说时,仿佛近在窗外踮脚偷窥,而不只是张望遥远的激流岛。讲故事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而深入到最隐秘的生活深处,就有些像与这世界告别的姿态——随人评说,我自去了。
我是在给娃订的《少年文艺》上读到顾城的那篇《臼》的。是不是舒婷的《童话诗人》先入为主,代我们将顾城早早定位了?顾城倒是在演讲中说,他和舒婷是个性极不相同的人。《臼》写得自然流畅,感动人。他想要一个臼,他其实是想要一种生活,或者说,他其实是任性地想要一种自我的存在方式。然而我觉得仅以童话气质给顾城定位仍是不够的,它其实干扰了我们的阅读理解。
在读到《睡眠是条大河》时,我想在顾城离世多年后,我们终于能更宽容、客观地认识他了。一个人的才华可以是多方面的——这是他的随笔小说图画集。短篇小说中《劣等生》和《皂角》写得尤其真实立体。能真实介入到另外人的心理中,这是诗人写小说时的长处,因为他们擅长凝练与跳跃。
在“对话”部分,顾城从一个诗人的角度解读中国哲学、诗学,更是饶有兴味。最有趣的是顾城在一个与德国学生的座谈会上讲到在激流岛上养鸡时,谢烨整天去找丢了的鸡,有一天不找了,说:“我写了首诗.....在你走过的路上,我总停住脚看一看......在你消失的夜色里,活着我永不安宁的思念。”这首诗被作为爱情诗发表在《香港文学》上。其实文学创作向来如此。有一个似乎确定的抒情对象,但这个抒情对象有不同的解读。甚至不一定是具体的康桥,具体的阿诺,具体的一个人,有时只是模糊的,可作更宽泛的理解。因为你看,现在这个抒情对象,竟然是一只鸡,到最后却上升到爱情诗的高度。
“恨不相逢未嫁时”和“画眉深浅入时无”,当作情诗来读反而有美的意境。如果你非要读得分明,把一个女子的款款深情和情知而不能换作是两个大男人间关联政治的真相,知晓那背景反失了趣味。就像你在台下看皮影,人物栩栩如生,深深沉醉于剧情中,可是要是转到后台去,看操纵皮影的那些个牵牵绊绊,保你立马失了神秘感。所以,诗人的抒情,是一种泛爱情,也有可能寄寓更多的深意。顾城在此的“解密”,使我们在笑过后,可以更深一步解读他诗中的“朦胧”。
不过打破这种解读方式的也有。余秀华就坚持艾特歌手李健,写惊世骇俗的情诗,“我污浊,幽暗,/像百年的老井/轱辘再打不上一桶井水/井水里再没有一轮弯月/我没有穿红色的衣裙。而它们依旧在我梦里翩飞/我酬谢过的一生,/在所有的掩盖里/你依旧是坚挺的神庙/仿佛我从来没有顶礼膜拜过。”如此明明白白写给一个人,唯恐读者代入其他理解,让不关心诗的人也有了兴趣,也来加入围观的队伍。关心诗,讨论诗,都关乎精神食粮,都不是坏事。
我们不得不说,时代无论物质贫乏还是物质丰富,诗人几乎都不能成为一个职业,不能用诗来捧饭碗吃饭。高贵、优雅、孤独、另类,与整个社会是那么格格不入,这差不多是我们现时共同的对诗人的认知,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我们被诗喂养着长大,它改变了某些存在。所以,顾城用笔在纸上写诗,用斧子在山中生活。生命消散了,诗句还带着露珠在晨间闪光。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顾城说:“死亡好像一个季节,让万物得到休息。”万物都是诗人吟咏的对象。以文字创造,然后,休息,长久地休息。只让文字在多年后如云朵中落下的雨滴,淋湿了读到它的人......
我想,有两个原因让我们在痛惜谢烨凋零的同时,最终选择了原谅顾城。一是他的才华;二是他没有逃跑,没有原谅自己,而是以一命抵一命,结果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