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让当周:阿姐卓嘎

阿 姐 卓 嘎

青海海南  才让当周

  今天是我们家乡的赛马节,随着太阳升起,赛马场上开始热闹起来了,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夏日的青草上泛着绿油油的光。
  随着太阳升起,远近的观众接踵而至,我也穿着最新的藏装跟家人一起前往节日现场,今年的赛马节场面比往年更加隆重,来自各地的观众如散落在白毡上的羊粪蛋,爬满了跑道两边的小山丘上,自然形成一个居高临下的观众席。
  一年一度的赛马节不仅是我们村的夏季盛宴,也是一年当中牧民们相聚在一起的最好时光。因此他们很注重那天的着装,尤其是年轻人衣着鲜艳华丽,穿红着绿,花枝招展。在赛马节的清晨,牧民们从草原的四面八方不顾旅途遥远,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过来参加。在那天,远方的亲戚可以相见,诉说一年当中所发生的事情,男人们可以炫耀和展示自己的跑马和马术,少年男女挣脱父母的约束自由地谈情说爱,孩子们可以尽情享受众多玩伴的快乐时光。
  我们走在人群中,去寻找一个较好的观看位置。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旁,转身过去,一个女人微微一笑,向我问候。我没有认出来,还以为对方认错了人。
  我有点尴尬地说“你好,您是?”
  她也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卓嘎,你都不认得我啦!”
  此刻我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我小时候的好友卓嘎。
  她是我们邻村的,是我小学同学和好朋友,她上学晚,比我大三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同学,因此我叫她“阿姐卓嘎”。她最不想听到的是别的同学说“她是我们班的妈妈”,每当有同学这样说,我跟她一起去吵架,吵不过就去告老师。在她的照顾下,我在跟班里的同学和舍友吵架或打架中从来没有吃过亏,也没人敢轻易得罪我。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白皙的皮肤细腻而圆润,脸颊上泛着高原红,似乎一碰就破。黝黑的长发编成辫子披在肩上,走路时晃来晃去,不知吸引过多少男孩的眼球。很多高年级的男孩喜欢她,明里暗里追求她,每当这时候我既羡慕又嫉妒。我们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她已经是女人身了,很多关于女人的秘密我第一次从她那儿知道的。偶尔我们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我会有意无意地摸摸她隆起的胸部,为自己平坦的胸感到失望,期待自己也像她一样早日成为一个“女人”。
  小学毕业之后,她的父母以家里无劳动力为借口把她带回了家,帮父母放牧,从此她再也没有踏过学校的门。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在初二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
  后来我接着上学,从初中到高中,从大学毕业到上工作岗位,有些人无意中走进我的世界,为我的生活增添色彩,有些人渐渐淡出我的视野,从此江湖陌路。卓嘎是其中之一,我们小时候是最亲密无间的“姐妹”,一毕业各奔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就像从十字路口伸向不同方向的道路,越走越远,转眼间十几年的时光像指间的流沙,永不复返地过去了。
  等我反应过来,我很自然地叫出了“阿姐卓嘎”,并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粗壮老茧的手让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的手,我很仔细地看了一下她的脸,似乎寻找什么记忆中本该在那里的东西。少女细嫩的皮肤不复存在,鲜红的高原红早已隐藏在饱经了风吹日晒的黝黑的脸颊下面,很简朴的藏装在瘦弱的身体上显得格外沉重,在她身上唯一留下青春痕迹的是那双炯炯有力的眼睛。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要么是因为相离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要么是因为很久没有一起聊天,要说的话太多了,不知从何开始。
  比赛已经开始了,随着马蹄声的到来,跑道两边的人群此起彼伏,各个情绪高涨,有喊叫的、有祈祷的、有加油的,也有孩子的哭闹和坐在后排的人们的唠叨,各种嘈杂的声音在赛马场的上空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自然的交响乐,给节日增添了别样的风味。
  我生性不太喜欢热闹的场合,来参加赛马节也更多的是为了放松身心和跟多年未见的亲朋好友见面聊天。我感觉到了卓嘎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因此,我们离开人群,肩并肩从青草和花丛中迈步,草原在我们的脚下无止境地向外延伸。
  “听村里人说过你已经在县城工作了,真的为你感到很骄傲! 已经结婚了吧?”她先开口了。
  “我还没有结婚。当我在初二的时候听到了你结婚的消息,今天你的老公和孩子也应该来了吧?我顺便想认识一下他们。”这样开始了我们的话题。
  “说来话长,那年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十六岁,是在我们这一届里年龄最大的,总是听到各种冷风热潮,实在受不了了,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幼稚。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在学校里遭遇的各种歧视,另一方面父母也不支持我继续上学,所以就决定退学了。
  退学后的第二年,我在赛马会上认识了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比我大八岁。那天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马,唱着歌走到我身边‘姑娘啊,你就像草原上盛开的鲜花,迷住了我的眼球,我想成为一只勤快的蜜蜂,在你的头顶盘旋一生;姑娘啊,你就像夜空中高照的明月,偷走了我的心脏,我想成为一朵青莲花,为你绽放最美的姿态。’这种像诗歌般的爱慕之词是我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情话,至今念念不忘。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来说此话有多大的诱惑力,除非亲身经历,谁也没法表达清楚我当时的感受,从此我深深地爱上了他。不管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无论是在独处还是在人群中,我心里只想念着他。”
  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方便的电话,有时候,她骑着那匹白马跨过一座山来看我,为了多见他一面,我总是跟父亲争着去山上放牧。只要他提出的要求,我都愿意接受。
  有一天,我在山上放牧的时候,我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显然喝酒了,身上有浓浓的酒味。他要求跟我发生关系,我很害怕,但不敢拒绝,也不愿意拒绝,我在心里早已决定我的第一次是非他莫属。他刚开始轻轻地亲吻我,渐渐用右手解开我的藏装腰带,然后脱下我的裤子,在此过程中我没有反抗,也没有配合。恐惧中他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忍着疼痛没有喊叫。”
  说到这儿,她羞愧地笑了一下,在她的笑容中我看到一个少女的影子。
  我们走着走着,赛马场上的喧嚣和吵杂声离我们逐渐远去。我们来到了一个羊群旁边,在盛夏的草丛中肥壮的羊只安详地吃着草,高空中翱翔着一只秃鹫,突然似乎看到了猎物,像火箭一样直冲地面,一些小羊偶尔好奇地瞥一眼。
  “那年冬天我怀孕了,我告诉了母亲,母亲告诉了父亲,最后所有的邻居亲戚都知道了,有的责备,有的蔑视,也有同情和谅解的。
  我们家没有儿子,我有两个姐姐,都早已嫁人了。我是我们家最小的,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有一天晚上,父母告诉我,‘你是我们晚年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不能放下我们嫁人,你可以问问那个男人愿不愿意入赘到我们家,如果不行,以后就别跟那个男的联系,我们家不能没有你。’
  那年春节,我们结婚了。父母为找到了一个入赘的女婿而感到很满意。在婚礼上,我收到了很多亲朋好友的祝福和礼物。
  我们结婚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之前有老婆孩子,为了我,放弃了他们。一段时间内他对我态度很好,也很乐意帮助父母。自从我生了儿子之后,他去乡镇的次数增多了,有事没事骑着摩托车去一趟城镇,父亲的摩托车成了他的专车,刚开始当天去当天回,渐渐地隔几天回一次,有时候还喝了酒,父母劝了也没用。
  有一天早上,家里来了几个人,跟父亲讨债。原来他在乡镇的日子里跟人赌博,欠了很多债。父亲一气之下爆发了心脏病,在县医院里住院了一个月之后,离开了我们,永远地.......。”
  此刻,我们来到了一条河岸,她的声音消失在流水中。几滴眼泪从眼眶离打转几次,划过脸颊,掉在河水里,留下两行深深的泪痕,她用河水冲了冲脸。我们过了那条河,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
  “那些债权人带走了我们家大部分牛羊。等父亲走了之后,他不但不自省悔改,更加无法无天,眼看着家里的牛羊所剩无几,我决定跟他离婚。
  一个下着大雪的清晨,他走了。我们三岁的孩子站在门口看着他远行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云雾中。那天我哭了整整一天,为了父亲,为了还不懂事的儿子,为了自己不幸的婚姻。”
  她弯下腰摘了一朵鲜花,插在我的头发里,她那粗燥的手此刻感觉很温暖。我知道她借此放松自己的心态。
  “两年之后,我遇到了第二个丈夫,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喜欢喝酒,每次喝醉就无理由地动手打我,我可以忍着。对我的儿子也越来越严厉,这是我无法忍受的,为了儿子我们吵架的次数不在少数。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我怀孕了,他高兴,我更高兴。当怀孕有四五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喝酒回来开始打我,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孩子,我们躬着身体任他打在背部,因为我背对着他,他更变本加厉,狠狠地揪住我的头发,让我仰倒在地,拳脚交加,踢中了我的肚子。一股剧痛贯穿了整个身体,我的下部开始流血,等他发现情况不妙后就停止了动手,我在痛苦中煎熬了一个漫长的秋夜,第二天早上我流产了。从此我失去了生育力,这是后来医生告诉我的。”
  已经过了中午,天空依然很晴朗。此时,离我们不远处,两个争夺交配权的愤怒的公羊在斗角,场面惊险生动,角和角相撞的声音铿锵有力,突然处于弱势的一方瘫痪在地,上半身仍然勉强作出迎敌的姿势。但挣扎了半天,下半身再也没有能够支撑身体,对方看到它丧失战斗力之后,以胜利者的姿势向羊群昂头阔步过去。
  我们一起念诵了几次六字真言, 表示为它祈祷。
  “在此之后,他对我们母子俩的态度有所改善,虽然没有停止喝酒,但不再对我动手动脚了,我知道更多的是因为他感到内疚。在我们一起的第三个夏日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样骑着摩托车去了乡镇。那天下午我把牛羊赶回家里之后,天开始下雨了,越下越大,牛毛般的雨水倾泻而下,很短时间内浸湿了夏日干燥的大地,坑坑洼洼的地面积满了水,从帐篷的缝隙里漏下的雨水打在家具上,不均匀的滴嗒声此起彼伏。容易受冻的山羊在羊圈的墙角里蜷缩着身体躲雨,小狗的吠声在雨水中忽暗忽明,河水开始涨潮,震耳欲聋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谷。晚饭之后,他还没有回家,我们念诵了几句经文之后睡觉了。
  雨下了一夜,狗也叫个不停,我一边哄儿子睡觉,一边等他回来,一夜难眠。他没有回来。
  早上我很早起来去挤奶,淋了一夜的奶牛躁动不安,用后腿踢了我一脚,奶桶倒在地上,洁白的奶水流在脚下的泥泞里,很快跟浊水混为一体。就在那时,邻居家的一个小孩跑过来告诉我,我的丈夫倒在河边。我连奶桶都没有捡起来,疯狂地跑到河边去。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早已走了,浸在雨水中的脸庞浮肿的很离谱,已经认不清原来的面貌。我失声痛哭,当场晕倒在地。”
  这时候,从赛马场的方向一匹脱缰的白马向我们奔驰而来,背后跟着一个人,高喊着帮他抓住,那匹马快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放慢了脚步,阿姐卓嘎抓住了它的缰绳,用手轻轻安抚了那匹躁动的马,它很快平静下来了。我们牵着马向他走过去,那个人坐在那儿等我们过去。
  “时间如一把刀,它夺走了我的青春和美貌,又是一味良药,愈合了我伤痕累累的伤口。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结过婚。我妈很久以前就患病在身,前几年开始病情恶化,卧床不起,在本地的医院看了几次病,没有好转,大城市里的医院我们去不了,也看不起病。儿子已经上初中了,比我聪明很多,希望以后像你一样能成为国家干部。”
  她说后面的这句话的时候,向我笑了一下,我再次看到了她目光里的光芒,那笑容里隐藏着一个单身母亲对独生子的希望和期盼。
  “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好好照顾母亲,送儿子上学,看管好家里的牛羊。此外没有别的愿望。”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当我们走近那个人的时候,卓嘎突然低下了头,躲在我身后。那个人从卓嘎手里接了缰绳之后,随口问了一下她儿子的情况,卓嘎回答说很好。那个人表示感谢之后,牵着马扬长而去。
  卓嘎告诉我“那是我儿子的父亲,自从离婚之后,从来没有来看望过孩子,儿子也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在世的父亲。”
  此刻,赛马节已经结束了,涌动的人群像掀开的蚁巢一般向草原的四处蔓延,开车的、骑摩托车的、骑马的、步行的,争抢着脚下的路前往家的方向。
  我们互相告别的时间到了,我从脖子上取下最近新买的一个银质项链,作为纪念礼物送给她,她说太珍贵了不能收下,又说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送给我,我把项链很强硬地塞给她的手里。
  我们道别之后,我祝她的母亲早日康复,她祝我能够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
  我看着她远去的娇弱的背影,滚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坐在原地哭了很久很久。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简介:才让当周,藏族,生于青海海南,中央民族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喜欢阅读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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