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元:一只保温瓶

 一只保温瓶

安徽 桐城  胡全元

近日,与妻聊到家里的老物件,妻说,你家里还有一个篾壳子水瓶,看样子有些年月,也算一件吧。此言一出,我仿佛时空错位,光阴倒转,买瓶那艰辛的一幕,虽已久远却犹如昨日。
那还是大集体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由于计划经济,不仅粮油、肉类和布皮是定量凭票供应,就连家庭日用百货也要凭票。
记得有一年,我家好不容易分到一张水瓶(西乡人对保温瓶称呼)票,票上注明水瓶价格和购买截止日期。母亲很高兴,憧憬着未来一家老少再也不用喝凉水了,就摧”大大"("大大",桐城西乡人对父亲的称呼)尽快把水瓶买回来。
大大深知这张瓶票来之不易,但也明白这只水瓶并非免费,需要花一元两毛钱方能买回。因为兜儿没钱,大大总是找各种理由敷衍母亲,就是不肯上街。
精明的母亲,仿佛也揣摩透了大大的心思。一天对大大说,我们好不容易分到这张瓶票,你不可能让票作废吧。我知道你没钱,但你一个大男人怎能被尿憋死呢?现在粮食私自买卖是犯法的,柴火也不能买卖吗?前几天隔壁二叔,不是挑担柴火上了青草塥卖了,买回了油、盐、酱,不也没出事吗?你明天挑担柴上街卖卖,顺便把水瓶买回来。冬天快到了,小昂若再喝凉水就会闹肚子痛了。
大大面带怒色地对母亲吼道,没那么容易,还要找队长请假、开证明,否则柴火挑不出大队,就会被民兵小分队截获,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没收了。母亲说这个好办,我去找队长说明情况。好在队长是本家,母亲没费什么口舌,就拿到了证明、假条。大大也很高兴,在柴堆里特意翻出一担楂柴,以图明日能卖上一个好价钱。
吃完晚饭,大大系好柴担,接过母亲递过来一个纱巾就上床睡觉了。
我不明白上街卖柴还要带一个纱巾做什么,母亲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特意走到我的床前对我说,小昂喂,你明早要跟大大一道起来,因为青草塥离家十几多里,有几里是荒郊野岭,常有豺狼出没,你大大一个人早起,我放心不下,你也有十岁了,给你大大打个手电,壮壮胆。等卖完柴就把水瓶买回来,回来时要用纱巾包着,背在身上才安全。听说那东西很金贵,易碎。到时候我叫你大大给你买根油条。
我一听上街有油条吃,马上答应,钻进被窝,流着口水进入甜甜梦乡。
天还未亮,妈妈就在厨房里喊开了。你大大怎么还不起来,吃完早饭,天也就亮了,赶集宜早不宜迟。
接着大大抖抖嗦嗦穿好上衣,再用手摇摇我的脚。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看窗外,窗外漆黑一片,不由得睡意难缠,又钻进了被窝。
母亲见我没动静,就从厨房奔过来,掀开我的被子吼道,你快起来,青草街上油条、朝奉牌子去晚了就没有了。
我一听,去晚了就没有油条,就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喝完一碗稀饭,就随大大出发了。
一路上,我和大大没有碰到豺狼虎豹和鬼怪妖魔,偶尔有两三个早起行人,也都匆匆别过。
当年青草大桥南岸是桐、怀、潜三县边区山货交易中心,山里的土特产、木料、毛竹、柴草在此交易。即使在那特殊年代,这里也天天有集。操着不同乡音的人们,相互交易,各取所需,场面异常火爆。
据说光柴草一项,每天都有几百担买卖。为此柴行配有专职管理人员,戴着红袖章,游走于柴市每个角落,为买卖双方公平司秤,以收取两分钱一担柴草的手续费。
我们到那里时,天才麻麻亮,柴市上人已经不少了。大大赶紧找了块空地,放下柴担就和周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聊天,重点是打听昨天柴市行情。
周围的人说,昨日几个龙窑厂都来收柴草,柴草每担(一担一百斤)在一元四、五左右,今天看来收柴的人更多,价钱应该不比昨天差。
大大听在耳里,喜在心上,双眼紧巴巴盯着那些柴贩子。
不一会,柴贩子的拖拉机来了。贩子们走到柴草前,查看柴的干湿,有时还把手插进柴梱里撸一把,以验是否以次充好。若看中了哪担柴草,就同柴的主人讨价还价了。
有个柴贩子来到我们柴担前,大大收起旱烟上前搭话。
"同志,要柴吗?你看我这柴多好,全一色楂柴,又干又傲火"。大大满脸堆笑,语气里充满着自信。的确,大大这担柴是从柴堆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比左右两边的柴草都要好。
"多少钱一担“?"一块七"。
贩子说:"太贵了,昨天只要一块四五,今天柴草多,价格不会超过昨天,我承认你这担柴很好,多给你点,一口价,一块五,同志,你卖不卖?"
大大摇摇头说:"一块六吧,行,我就卖给你"。无论贩子多么巧舌,大大坚持一块六少了不卖。贩子气得说了句"多一分我都不要",就背着手转到别的柴担前了。
这时天已大亮了,柴市交易异常活跃,吆喝声,还价声,还有司秤员报数、算帐声连成一片。尽管我们面前也有贩子询问,终因大大嫌价低而没成交。随着一担担柴草被贩子买走,柴市上也渐车少人稀。
大大这时也开始思考是否要降价脱手,正在思考之际,怀宁马庙来了一帮柴贩子。贩子开来三四部手扶拖拉机,说是收柴运到安庆,柴市价格也应声而涨。
左右告诉大大,现在每担柴可以卖到一块七八了。大大也暗自庆幸,幸亏刚才没卖,現在能够多卖两三毛了。心里乐滋滋地盯着人群,时不时来一声“卖柴喂,楂柴哦”。
或许是他的吆喝声起了作用,真有两三个贩子,在管理员的指引下来到大大的柴担前。
"这柴咋卖"?"一块八”。
“太贵了,刚才还一块四五,便宜一点,一块七怎么样?照的话我们就收了"。
“一块七毛五,同志的,你也看看货,我的柴好呀"!
双方正在僵持之际,管理员拿着一杆大秤凑了过来说道,你这个同志真不是卖柴的料,脾气又犟,来得挺早,照你这样卖,三天都卖不掉一担柴。你说你柴好,也要有识货的,我看这几个同志是识货的,真心要你的柴,我好人做到底,给你们做个中,一块七毛二,照不照?要照的话痛快成交,早早回家去,或许队里还能挣一伙工分呢。
大大心里一盘算,虽然没有达到理想,但若成交比上一次还是多出两三毛。不要小看这两三毛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对于一个工分只有两毛八分的农民来说,大大已很知足了。
但表面上装着很无奈叹息道,我们来得早,小昂肚子也饿了,我就听你的话,卖掉算了,不然我还想等一等呢。
说完解开绳子等候过秤,也就在这个时候,柴市内人群开始躁动。柴贩子交头接耳,用手指点着沙河对岸,只见河堤上有二三十部大板车,载满柴草缓缓而来。
据说是江岭、河沿一带的山民,听说青草柴市行情好,赶了二十多里山路贩来的。同我们谈价的贩子见此情景也忙说:“莫着急了,我们转转再来"。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由于大量柴草到来,柴价也一落千丈,大大的柴即使降到一块四、五,也无人问津。
曰上三竿,硕大的柴市只有七八担柴草等候着买主的到来。管理员踱着方步,大声吆喝十点罢市,要求卖买双方抓紧成交。
他来到我们面前,同大大攀谈起来。“同志哥,做生意不能死心眼,看风使舵,见好就收。若卖不掉你怎么办喽"?
大大坦言,自己没做过生意,不知行情,等会若有人来买,你给我圆圆场,我听你的,我家路很远,省得挑回去。
“家哪里"?"三畈"。“三畈好地方,我下放待过,那里的人诚实"。
慢慢俩人相谈甚欢,管理员告诉大大,十点他要下班,若十点前没有卖掉,街上又没有熟人,到时可将柴草挑到他家寄放,明早来卖,大大诺诺称好。
大大好后悔,如果当初将高就低卖了,也不会落到如此狼狈,现在即使低价出售,街上连行人都很稀少,又有谁能要呢?
正在乱想之机,只见下街头一个中年人,扛着一根扁担从我们面前经过,管理员帮我们问道:“要柴么?这柴好,便宜"。
中年人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一下柴,自言自语说:"柴是好柴,多少钱一担"?"一块四,真要吗,我能做主卖给你"。“太贵,一块三吧,照的话我就要了”。
一看有人要,管理员拿出了他看家本领,左右游说,终于使这担柴按一块三毛五成交。大大顺从解开柴担上的绳子,过秤算帐,并接过中年人递过来的钞票。
中年人付完钱,准备挑柴时突然惊叫起来,说他上街原本只是买根扁担,买柴是临时起意,没带绳子,这周围又没有卖绳子的,柴无法挑回家,所以他不能要了。
听此言,大大傻了,愣了半天答不上话。还是管理员圆滑,他说你真心要,这有何难。我让卖主把绳子索性一道卖给你,不就行了。绳子一毛钱一条,你加两毛钱就是了。
中年人说,家里绳子太多,绳子买回家也是浪废。后经磋商,买主增加一毛钱,大大将这担柴连同绳子一起卖掉了。
大大扛着一根光秃秃的扁担,谢过市场管理员,离开了柴市,直奔营业组。掏出水瓶票和一块两毛钱,买回了这只篾壳子水瓶,并掏出纱巾,象宝贵似的用纱巾包着斜挎肩上。
路过油条店,没有忘记妈妈对我的承诺,用一毛钱,给我买了两根油条和一个朝奉牌。他说他自己不饿,要我留一根给小妹,剩下的就算给我的赏赐。
不懂事的我,立马将油条、朝奉牌风卷残云,就屁颠屁颠跟着大大,离开了青草塥。
回家时已近中午,妈妈已做好午饭,她接过大大肩上这个宝贝时,才发现大大扁担上绳子丢了。询问大大,大大才把卖柴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母亲一脸茫然,轻轻叹息,“哎,庄稼人真难",就去摆弄那个水瓶去了。
从此,这只水瓶就摆在我家四方桌子上,承担着开水沏茶、待客的任务。不想这一摆就是四、五十年,尽管现在饮水机、茶具已兴起,水瓶早已淡化了本有的功能,成了摆设。但它因满载我儿时的记忆,所以客房茶几上,我仍然让它有立足之地,不忍弃之。妻今言水瓶,无限感叹!
睹物常相忆,感慨今胜昔。

作者简介 :

作者简介:胡全元,网名:沧海一粟。桐城青草人,农民。爱好阅读,偶尔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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