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迟到：考 核
考 核
山东 老迟到
生活过于一帆风顺，如果稍不留神，就好比小朋友玩滑梯，过程虽然美妙，但极其短暂，触地瞬间不至于趔趄，可也意味着结束，只能从头再来。
吴前进仕途上顺风顺水，他做梦都没想到。五年前，吴前进还在乡里农机办工作，麦收时节无意中上了市里的报纸，并且刊发在一版突出位置。上个报纸倒是没啥，关键得看身边是谁。
消息是乡长从县委书记电话里得知的。乡长找来报纸，左瞅瞅右瞧瞧，还能有假?不是这龟儿子还能是谁?他把吴前进喊来，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你个猪脑壳，新调来的代市长到咱们乡调研，合个影，你美了啊，连个屁也没有，怎么不向上面报一声?你个猪脑壳!
吴前进一脸委曲，他知道乡长说的上面是指乡里或是县里。乡长把报纸摔在桌上一角，吴前进看着合影中的自己，身边那位新来的代市长他真的不认识。吴前进有口难辨。终于想起来了，那天快晌午了，吴前进在田间就收割机费用问题和麦农交流。这时，从停在路边的轿车上下来三个人，说着话，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他们主动问了些三夏生产的事，拉了回家常，其中有个饶有兴致，漫无边际，问这问那的，感觉有一搭无一搭的，当时好像没留意到有扛摄像机和拿照相机的。
你惹祸了!乡长扔下一句话，脸上写着一万个不满意，以后长点记性!
挨骂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吴前进心里哼了一声，自我寻思，能惹什么祸?
几天过去了，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工作不能丢，倒也相安无事。
过了月余，一纸调令，吴前进由乡里调到了县里，任信访局副科长，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然而，乡长那句“你惹祸了”的声音，就像颗定时炸弹一样埋在心里。
吴前进惴惴不安，同事们却不以为然。有的私下议论，前进这家伙在上级面前不掉面子，是乡里的骄傲。有的说，他没给县里抹黑，县长很满意。还有的传得更邪乎，说他上面有人，新市长是他亲戚，要不然怎么不去县里而到乡里专门找他?不同的版本像春天的柳絮，兀自漫天飞舞，倘若未见，引不起丝毫注意。这些话没有传到吴前进耳朵里，他也就浑然不觉。当然，当面恭维套近乎的不在少数，毕竟从乡镇到了县城。人嘛，都往高处走。
进了城的日子，如水一样流着，没有丝毫波澜。吴前进的工作谈不上忙碌，也谈不上轻闲，循规蹈矩地上班下班，他有时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人。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可吴前进感到都没有准备好，机会来了。
有一天，县里接访室的吵闹声如同开了炸似的，同事躲瘟神一样不见了人影。他正要起身去探个究竟，分管局长和科长已然而至。他这才知道，在吵的是个上访老户，几乎每个月来一次。事情不复杂，他反映修建高速公路占了地、毁了果树，补偿不到位，并且怀疑村长贪污、挪用补偿款，诉求不高，自己该得的一分不能少，额外再给两万精神补偿。分管局长意味深长地对他道，这个上访老户，是你们同乡，访了快两年了，下面总是解决不好，让人头疼。光荣的任务交给你，无论如何得息诉罢访，办好了，年底争取给你记上一功。
应当说吴前进是被动地接受了任务，他想得很简单，不管怎么样，问题得解决，绝不能再让他来继续闹。一见面，他有点愣了，原来是远房亲戚，虽说平时不走动，但在县里见了，仍不乏有种亲近感。
亲近感有时说不清道不明，无形中会拉近彼此的距离。吴前进与这个八杆子打不到的远亲扯上了话，掏掏心窝子。亲戚恳求吴前进帮帮他，去掉已经补偿的，还有不到四万元;吴前进也要亲戚帮帮他，亲戚总得互相帮，不能总来访，但他没说领导的硬要求。一个要补偿，一个要罢访，贯穿其中的就是一个钱字，只要钱能到位，问题就迎刃而解。吴前进一番倾听，充满了信心。
聊到中午，吴前进请个假，领着亲戚来到饭店，红烧肉、红烧菜、红烧鲤鱼、红烧排骨，每人再加半斤老烧，他用意明确，通过这次红烧宴，把亲戚的上访意愿烧没了，也把自己接手的工作烧没它。
吃完饭，再到商店采购一通，大包小包的，打了辆出租，直接开到家。有吃有喝，还连买带送，亲戚打心里感动，表示解决好了这个事，今后肯定不会添麻烦。吴前进自然明白，他装着个小九九，顺道去了乡里，去见下已经是党委书记的乡长。一阵寒暄，他对书记直接明了，亲戚的事是自己的事，也是乡里的事，关系到全乡年终考核，不能再去县里上访，否则就要扣分，影响评先树优。吴前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道，不管亲戚不亲戚，即使普通百姓，问题也得解决。解决问题的关键在补偿，该人家得的，咱不能再拖，县里有明确的态度，这是为民解难题。这有个梗，村长是否真的贪污挪用?如果不干净，立马换人不用说，党纪国法得用上。一番话，让人想到屁股决定脑袋，还真不假。书记点头承诺，立说立行，保证圆满解决。
事情办得很顺利，不到半个月，村长被免了职，受到了应有处分，亲戚倒是如愿以偿，可吴前进为协调事情自掏两千多元打了水票，虽说当初心甘情愿，但事后想来不免会有点小恼火。
然而，接下来的喜悦却把恼火冲淡了。局长听了汇报，作出专门批示，要深入总结挖掘成功经验，大力进行宣传。材料层层报到市里，加了编者按予以刊发，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闻风而动，深入开展基层行活动，前前后后进行了足有一个月的集中报道。画面和文字中，吴前进出现的频率微乎其微，但这件事以小见大，成为全县乃至全市心系群众解民忧的典型，怎么说吴前进也算风光了一把。由此带来的叠加效应，局长高升了，分管局长扶正了，红头文件里吴前进职务后面的副字也不见了。
俨然成了能人的吴前进，在领导和同事眼中仿佛没有解不了的难题。这不，市里派出环保督察组，根据县里要求成立工作专班，信访局需要出一名科室负责人，共同做好工作衔接和接待事宜。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似乎环保与信访工作毫无关联，谁都不愿接这个烫手的山竽。最终局长拍板，吴科长参加，与县里其他局的同志全程参与，树好信访干部形象，给信访局争光。
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吴前进默默无闻，甚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转机是有天下午的座谈会，他即席发言的一席话让组长刮目相看。吴前进在发言中说：“环保关系民生，关系未来，信访工作联着民生，也联着稳定，这两项工作都关系着社会和将来，做好环保工作是负责任的事业，做好信访工作同样是负责的事业，打好环保攻坚战需要齐心协力，后续工作从信访的角度考虑问题，就是站在大局上保稳定促发展。”当组长打断他的话询问如何做、从哪切入时，他联系实际，侃侃而谈，尽管有点高大上，但也接地气，组长不时点头赞同，一问一答，两人均给与会同志留下极深印象。
督察组走了，通报来了，县里被评为优秀。坊间再度传开，这次检查考核，吴科长作为门外汉，功不可没，也有传言说带队检查的环保局领导，打算调他到市里工作。传言还没平息，县委、县政府联合成立临时机构，一纸任命，吴前进任考核办主任，主持日常全县考核工作。
倘若不出意外，吴前进将会继续风光地走下去。事情出在迎接全省扶贫检查上。那天上午，吴前进正组织考核办的同志开会，手机突然响起新闻联播的铃声，惹得大家忍俊不禁。他知道这是个重要的电话，因为自己单独设计的这个铃声都是县里五大班子和重要部门的主要领导，于是赶忙起身，按下接听键走出会议室。
电话那头传来县委秘书长的声音：“老吴，任务来了，很急!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不等吴前进说完“好的”两个字，电话挂断了。
秘书长办公桌上已泡好一杯大红袍，开着盖，空气中氤氳着别有韵味的茗香。这等待遇，吴前进以前从没有过，刚想开口夸下，秘书长满脸春风开了腔：“先别说茶，工作很急，省里扶贫检查组明天就到，刚接的通知，马书记、胡县长都有批示，任务艰巨，准备时间不多了，好在你心中有数，咱不能出漏子，这可关系到咱县的形象和声誉，更关系到两位领导的前途!”
吴前进拿起文件，看着领导龙飞凤舞批示的墨宝，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在开怀大笑，意见几乎完全一致：“高度重视、全力接待，呈现亮点、确保优秀”。吴前进翻着文件，心里犯起了嘀咕，省里通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打招呼、明察暗访，深入一线、掌握实情，严格纪律、务实清廉。看文件的功夫，秘书长的话飘进了耳朵：“老吴啊，这几年你成长得很快，领导对你寄予厚望。迎接检查不是小事，一定得用心，可不能给老领导脸上抹黑啊!县里的情况你也了解，特别扶贫这块，尽管有困难，好在前期工作有底子。面对困难，得想方设法去克服，力求全胜，毕竟是关系到脸面的事。这脸面，如果是你的我的还好说，最重要的是马书记、胡县长的。听说，市里马上要动干部了，领导的前程不能耽误在我们手上。”
吴前进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应了声是，却有点犯难了，他知道，往常上级来检查，大都按照接待方的方案计划来进行，先走规划路线，观摩工作亮点，再听取情况汇报，最终一番肯定和鼓励，皆大欢喜。这次好像有点特殊，因为通知里说得很具体很实在，如按常规去准备，明显与省里要求相矛盾。怎么办?吴前进瞬间涌来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样吧，老吴，你抓紧回去搞个具体方案，这边我和书记市长联系，工作的事情我们保持电话联系。”秘书长巧妙地下了逐客令。
吴前进在路上想，扶贫工作是县里这几年的重点工作，尽管推进力度加大，有了些效果，但并非如设想和期待的好。通过每月一检查，每季一通报，半年一调度，面上情况掌握得还是比较全的，关键是前几年上报的减贫数字有水分，相比实际情况有差距，既得让领导有面子，又要顺利通过检查，这题解起来确实有难度。
回到办公室，继续开会，两名副主任和四名中层干部全部参加。会上，大家各执一词，大体分三种情况，一种对县里负责，毕竟都是县里的人;一种对省里负责，现在追责严格，容不得半点马虎;一种对工作负责，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实事求是。没有形成一致意见，方案总得制定，还要抓紧。最终吴前进倾向第一种情况，勉强占了上风。
定好方案，吴前进接通了秘书长的电话，简要汇报了撰写汇报材料、行进路线、参观村院、走访贫困等情况，得到了充分肯定。那边回复道，书记和县长的安排我负责，你们精心准备吧。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吴前进脑中莫名其妙冒出这句诗，许是经过苦苦思索和高效率运作赢得了肯定，他别有感慨。
次日，吴前进陪同秘书长到两县边界迎接检查组，车行半路，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省城的。吴前进打断秘书长关于这次检查顺利通过的畅想，先接个电话，可能是检查组的。
还真是检查组的电话，通话足有三分钟，吴前进像在讨价还价似的说服对方，结果以失望结束。本来计划先去宾馆，县委书记和县长正等着作汇报呢，却被告知检查已经结束，让领导直接来两县交界的尚德村，看完农户直接在村里汇报。
吴前进将情况简要报给秘书长，只见脸上立刻浓云密布，与刚才满面笑容高谈阔论的情形判若两人。吴前进也耷拉起脑袋，感到一筹莫展，下步怎么办?他望着秘书长，小心翼翼地问。
秘书长要了电话号码，把电话打回去，他试图作最后努力，仍旧事与愿违，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又硬着头皮给书记汇报，通知向村里赶。
尚德村在两县交界处，是本县最偏远的贫困村，也是全县和全市挂上号的扶贫村。前几年，县里扶贫攻坚下了些力气，但收效甚微，几乎是放弃了，最终却列进了减贫名单，成为领导圈子里的一个不算公开的秘密，但外人几乎是不知道的。
费心费力的准备迎检工作，实际只用了半天，检查组带着迎检的县里一班人就近走村串户，问寒问暖，了解详情。一方脸上极度尴尬，极力说服回到县宾馆开个座谈会作下调研。一方脸上的责备之情尽管不见，但语气里透着极度不满，随行人员向秘书长要去了汇报稿，其中带队的同志简单讲了几句，称此次扶贫检查是省委确定的政治任务，到县里将近一周时间，明察与暗访相结合，走访与慰问相结合，了解到一些情况，也听了一些意见，与先前县里上报的情况有些出入，需要下步认真查找不足，分析原因，制定整改措施，切实把扶贫工作抓在手上，真扶贫，扶真贫，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最后，他望着马书记问道，老马啊，扶贫攻坚任重而道远，容不得半点马虎啊!话里话外，意味很深。
与检查组道别后，吴前进问秘书长，先前准备的纪念品怎么办?对方很不耐烦地道，还能怎么办?找机会送到省城，官还不打送礼的。后来，吴前进亲自去了省城，自然是白跑一趟。
不久，省里文件转发到县里，扶贫检查工作直接被点名，性质很恶劣，问题很严重，要求市里对县里所有参与这次迎检的人员进行责任倒查，严肃问责。当然，包括县里两个一把手，受到应有处分，坊间传说吴前进高升重用的消息如同火苗被水瞬间浇灭，不再抱有重燃的任何希望。
事情过去半年有余，吴前进毫不例外背上了处分，被组织安排到尚德村挂职支部书记。有天他在老乡家走访，无意听说了那次扶贫检查，其实是上级对马书记和胡县长提拔前的一次专门考察。听着老乡的话，吴前进若有所思。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老迟到，山东省散文协会会员;爱生活爱旅行，走过千山万水，珍惜行履年华，闲暇码文字，回味照初心。作品散见于《中国纪检监察》《烟台日报》《皖西日报》等报刊和微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