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本:为之低昂
为之低昂
作者:王芫(女)
我不记得我的老师的生日,并不是因为记忆力上的问题,而是因为我从来就不曾知道过。
我上中学的时候,师生关系很是拘谨,不像现在的学生,在老师过生日的时候,可以到商店去挑很精美的尊师卡,然后寄给老师。
我虽然很崇拜我的语文老师,却从不曾有胆量在下课之后,问他一些有关的问题。
可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我的老师,他今年四十岁了。
之所以记得这一点,是因为他有一次说过:我是共和国的同龄人。
前几天,看我们楼内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忙着扎彩旗,迎接四十年大庆。我猛然意识到:老师今年四十岁了。
他是我高一到高二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那时候我十五岁,但是感觉自己好像五十岁的样子。那是一个提到自己的年龄便又自傲又尴尬的时期。
自豪是因为觉得自己已很成熟,可是如果讲起自己的经历,一个简单句便完全够用,于是不免尴尬。自豪与尴尬之间便产生了对老师的崇拜,一种莫名的崇拜,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他是我的异类?
因为他如果讲自己的经历,必须用好几个句子,甚至还要包括几个复合句。我没有理由不崇拜富有。
况且我那时也不被别的事情所期待。我的家离我很远。思念与距离,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于是专心致志地长大成人,目光向上,注视着我的老师,注视着自己想象力之外的东西。
我的老师在我高一那年是三十二岁,我觉得他已是很了不起了,可他仍然被称作“青年教师”。
我第一次感觉到时光无情、时光冷酷、时光矛盾……时光种种,就是自他始。
他的语文课讲得很精彩,我于是喜欢上文学了,他鼓励我将来当作家。
他和我们一起上体育课,一起参加校运动会,一起唱歌,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可有时候,他谈到自己时,有一种很严厉的寂寞,这又使我感到:他并不真心觉得自己年轻,可又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里。
上高二的时候,有一天,我上他的课时直打哈欠。下课后,他把我叫到一边,于是进行了一场我至今难忘的问答。
问:为什么上课不集中精神?
答:昨天睡得太晚。
问:昨晚干什么来着?
答:看电视连续剧《蹉跎岁月》,特棒。
问:电视不是十点半就完了吗?
答:看完电视又看小说。
问:也是《蹉跎岁月》?
答:也是。
那一年,叶辛的描写知青生活的小说《蹉跎岁月》正在走红,我知道我的老师也很喜欢叶辛,所以我以为他会一般性地教育我几句,然后原谅我,因为我坦然地望着他。
但他什么也没说,侧过身去望着窗外,只是沉默。那天阳光很好,是深秋,有一缕阳光从窗子上方的一个破洞射进来,许多微细的粉笔灰尘,就在那柱阳光之中,悠闲地轻轻飘浮着。
他忽然问了一句:“叶辛今年也是三十三岁吧?”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掸了掸袖子上的粉笔末,对我挥挥手说:“回去吧。”
我感到有些异样,但那时终归是小,尚想不出许多微言大义来,只是觉得老师也是三十三岁,大概也想以叶辛为榜样吧。
于是便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自己与老师有了一种新的默契,这种感觉又导致了一种激情,使我在此后的若干个下午,泡在图书馆里,把各种报刊上,所有关于叶辛的介绍、采访、评论,都抄在一起,并且临摹了几张叶辛的照片。然后集成一册。
我以为这是一份至高无上的生日礼物,剩下的,就是问问老师:您的生日是几月几日?
然后我却总是不敢去问,表面上的原因,是我那时尚是个腼腆而缺乏自信的人。
临到下课时,我就对自己说:今天缺乏准备,明天再说吧,可是明天依然如此。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在日复一日的拖延之中,我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对自己的懦弱的恼恨,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再回过头去一看,竟惊讶于时间的迅速流逝,以及在时光流转之中,自己的弱点竟然没有得到纠正。于是懊悔与焦虑并生,对时间,自然也有了别一样的感觉。
这种心情之下,再远远地看老师,于是就对他的过去种种,有了朦胧的把握,冷静下来之后,凭直觉我开始认识到:这份礼物将不会得到任何夸奖与感激,这只能是一种唐突,一种打击,一种冷嘲热讽,虽然这不是我内心的真正想法。
我于是把这个念头埋葬了,埋葬得很彻底,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成熟了许多,长大了许多。我朝着我的老师,迈进了一步。
“我会很快赶上他的,”我对自己说。
然而很快传来的,却是他要去上学的消息。原因是那时候开始重视文凭了,他并没有本科学历,所以大概受到了一些事实上的影响,于是便执意要去脱产进修两年。
那时的我,开始有了些批判精神,于是以一种批评的眼光来看他,觉得他这样大可不必;我们都很爱听他的课,没有人否认他是优秀的教师,这就够了。况且我们还有一年就面临高考了,他有什么理由抛下我们,只为了一纸学历证书呢?
但他走的决心,很是坚定。即使学校领导,都无法挽留住他。他离开学校的日子确定之时,已是暑假了。
那天我特意到学校去,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指责他的心理,我以为在前途问题上,我完全有资格,和他平等地探讨了。
我是在图书馆找到他的,他正在把自己借的书,往一排排的书架上放。我见了他,满腹的话,竟无从讲起,反倒是他,嘱咐了我许多:学习啦、工作啦、孝敬父母啦……他的沉着、冷静与平淡把我震慑住了。
这使我再一次明确地感到了时间的力量。我以为我已与他差不多,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我于是产生了一种没头没脑的绝望。
分别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去看望老师,但老师偏巧不在家。师母听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便很热情地说:“我听张老师谈起你,他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
“非常好的孩子”,我咀嚼着这句评价,一个人走在晚风中。
那时已是冬季,很硬很冷的风迎面吹来。我在竖起大衣领子,身体挺直以抵抗寒风的动作之中,捕捉成熟与长大的感觉。然而别人仍然说我是孩子,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老师总是老师,学生总是学生,师生关系一旦成立,便是永远颠倒不得的。
为了摆脱这种恼人的无可奈何,我决心把他忘掉。
事实上,我差不多做到了这一点。此后便是上大学、毕业、工作,一晃六七年,我没有去看过我的老师。没有了这个参照系,在短暂而又漫长的岁月中,我一天天觉得自己真正地长大成人了。
然后这几天,在迎接国庆四十周年的气氛中,我猛然意识到:老师今年也整整四十岁了。
仔细想来,“四十岁”这个概念之所以给我如此强烈的震动,其实是基于一种怀疑。
这些年,在我潜意识里,我的老师永远是离开我时的三十三岁。而我却在镜子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变化。我自忖自己迅速成熟,时光流转,我欣喜地觉得我与老师应该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平等和默契,但突然我领悟到:老师已经四十岁了!
难道他仍然比我大吗?难道这么多年来,我与他还有距离吗?是呀,自己在长,别人也在长,岁月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事实是如此简单,如此不容置疑。
在这不容置疑的事实面前,人的绝望是这么浮浅,又多么深刻呀。
我无法也不愿意去想象四十岁的老师是什么样子,这使我明白,这些年来我内心深处始终交织着一对矛盾:对长大的渴望与对长大的恐惧。
但现在呢?我真正长大了吗?可什么才叫做“长大”呢?这种想法似乎是遵循了严谨的作学问之道:首先搞清概念。然而恰恰有许多问题,是永远搞不清的。
我只能以这篇文章,遥祝我的老师四十岁生日快乐,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的生日是具体的哪一天。我只知道:他今年,四十岁了。
又是一个深秋。一片片树叶落下来,随风飘去。我踏着落叶向前走......这是一种很平常的感觉吧?
作者王芫2004年在埃及金字塔,很巧合,那时那地,我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