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驼背小人为伴
与驼背小人为伴
这是一张本雅明所钟爱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孩当时大约只有六岁。他长大以后就成为了闻名于世的小说家卡夫卡。
本雅明用这张照片说明了他的理论中最为重要的灵韵(Aura)概念。因为早期摄影所需要的长时间的曝光,让这个不得不长久站立的孩子透露出他忧郁的眼光。从而让当时的照片拥有了一种只有在古典绘画艺术才有的距离感、模糊感,并散发着它不可复制的独一无二的艺术性,而本雅明正是用这样几个属性来描述只有在古典艺术中才有的那种灵韵。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凝视这张照片的时候,头脑中所闪现的并不是卡夫卡,而是钟爱这张照片的瓦尔特·本雅明。总觉得六岁时的本雅明,也应该拥有这样一副面孔。
尽管小本雅明未能为我们留下这样可以直观到的肖像,但却被成年以后的本雅明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了下来。在其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敏感如卡夫卡一般的孩子在1900年的柏林所经历的童年故事。
瓦尔特·本雅明是法兰克福学派的编外人士。但却是这一学派最富有生命力的一个成员。虽然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其思想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但在其死后,经过他的好友,阿多诺的努力,本雅明的思想不仅大放异彩,而且直至今日,总能被不同的思想家不断复活,成为激发新的马克思主义阐释路径的灵感源泉。但他的一生却是颠沛流离的,尽管出生于富足的犹太家庭,但因为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生活来源并不那么稳定。加之他收藏书籍的爱好又颇费钱财,因此一生总是与贫困相伴。1940年,当他作为犹太人不得不逃离德国,躲避战乱之际,在西班牙边境的小镇被迫自杀。
在本雅明的《柏林童年》的最后一节,他提到了流行于德国的一个有关驼背小人的传说。据说它的出现总会带来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每个家庭却又不得不养着几个这样的驼背小人,并要经常的去问候它,给它送些吃的,以免给家庭带来更大的不幸。而本雅明的一生,在我看来,似乎总是有个驼背小人相伴。他似乎总是与他想要的生活失之交臂。
他提交的博士论文《德国悲苦剧的诞生》因为观点隐晦未被理解而未能拿到学位。他那被后世所称道的诸多文学评论的文章在当时却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发表。当战争来临,他竟然选择逃离了实际上并没有战乱发生的巴黎,最终反而将自己逼迫到了死亡的境地。阿伦特说他是笨拙而倒霉的,这个评价倒也不假。
本雅明的作品,并不如康德与黑格尔的作品一般,拥有着词语上的晦涩,而是相反,他擅长于谈论那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一切。这不仅表现在《柏林童话》当中对于西洋景、动物花园、柜子那充满回忆的记述当中,同时还表现在《单行道》中对于“注意台阶”、“急救”、“德国喝德国啤酒”等等小事儿的分析。当然他将马克思、傅里叶的思想与巴黎场景化的描述放在一起,所开启的一种城市空间分析模式,近乎开创了一套完整的空间文化批判的理论模型。所有这一切都显现出一种独特的理论研究路径。它独有一种特别的思辨力。这种思辨力不再表现为概念与概念之间的逻辑推演,以及其所构筑的一整套理论命题,相反,它用一个直接呈现在面前的意象(image)呈现一种批判。
这一批判不仅仅意味着否定,这一点本雅明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其他诸多思想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不同。后者将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呈现的现象视为需要否弃的对象,正如阿多诺将文化工业视为欺骗大众的手段,因此对于电影这种形式毫无保留地给予了批判。但本雅明却不这样看,他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当中一边谴责着作为复制品的艺术可能带来灵韵的消失,一边却又反复书写着电影,作为一种几乎没有原作的复制品,却可以依赖于一种机械技术的手段,让日常世界变得超乎想象的迷人。蒙太奇的拼接、特写镜头对于日常生活的放大、加速呈现出的是一个异样的世界。它使得日常生活陌生化的同时,揭示出了日常事物中的无意识。同时电影还能用它幻想的形象来对压抑在人内心的无意识进行有效的释放。在这一意义上说,米老鼠与卓别林,在银幕上所发挥的作用是相同的。
因此,本雅明对于电影的批评是暧昧不明的。理论家将这一暧昧不明称之为他所独有的“意象辩证法”。所谓意象辩证法,意味着在那些被资本逻辑所统治的现代生活中,存在着可能扬弃资本逻辑的内在力量。本雅明将这种扬弃视为一种现实的解放与救赎。这种救赎不需要诉诸于颠覆当下日常生活的所有逻辑,而是要在这一逻辑内部直接呈现出来。
本雅明将这种内在逻辑的自我超越视为一种类似于弥撒亚一般的救赎。本雅明在《19世纪的首都——巴黎》当中引用了米什莱的诗句:“每一个时代都梦想着下一个时代”。是的,这就是本雅明的意象辩证法,它并不存在于遥远的未来,而就在直接呈现在眼前的日常之中。而这样一种救赎方式,在本雅明看来,发明权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马克思。让我们拿出一点耐心来一起阅读一下这段文字:
“新的生产方式的形式,这个首先要交代的问题仍然由老马克思决定着,新旧交融的集体意识中的种种意象是一致的。这些意象是一些理想,其中集体的理想不仅寻求美化;而且要超越社会产品的不成熟性和社会秩序的缺欠。在这些理想中出现了突破过时了的东西的活跃的愿望,而过时的意味着刚刚过去的。这些趋势将把那些从新意识中获得最初刺激的幻想又带回到最初的过去。在每个世纪都在意象当中看到下一个世纪的梦幻中,后者似乎与史前的因素——即无阶级的社会——相关联。”(第179页)
正是因为对于当下所隐含的自我救赎抱有着坚定的信念,本雅明才会不遗余力的去描述、分析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们也才能真正的把握在这种琐碎的描述当中,本雅明试图解释的正是现代性的缘起、异化及其救赎。
不得不说,这是本雅明与他的同代批判理论家很不同的地方。他试图完成的救赎是直接而辩证的。他要求在对现实的否定当中直接包含着对现实的肯定。面对这一分析方式,他的好朋友,阿多诺始终与他保持着张力。尽管他如此欣赏他的分析,但却对这种意象辩证的手法不予认同。对于阿多诺来说,本雅明的这种分析方式,不过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在其中充斥着对当下资本社会的美化以及对于远古时代无条件的浪漫化倾向。
大约也正因如此,本雅明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关系总是呈现出若即若离的状态。因此本雅明的研究工作也未能全部依赖于法兰克福学派的资助。这个与驼背小人为伴的自由思想者,为他思想的独立性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