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怎不忆敦煌

怎不忆敦煌

从西安坐绿皮火车,过天水,经兰州,穿越茫茫河西走廊,两天两夜,就到敦煌了。

敦煌的东面是酒泉,西面是号称天下雄关的嘉峪关。敦煌的声名要比嘉峪关更大,更久远,这不仅因为莫高窟,月牙泉,人烟史的源远流长,大概也要归功于它甜美的果蔬。李广杏即是其一。

那一年打工去马鬃山,转腾月余,身上盘缠花尽,进无路,退无计,流落到敦煌打零工,在一个叫杨家桥的地方,住了月余。

正是炎炎六月末,大地流火,瓜果将熟,空气里都是果香。行李卷弃在了矿山的工棚里,前路未卜,行李沉重,带着也不方便。一只挎包,一身短裤短袖,一只塑料水杯,挨家挨户的寻找用工人家。西阳将沉,肚饥口焦时,终于寻觅到了一家,开门的是一个老汉,清瘦,身后一条老狗,也清瘦。进了门,抬头看到墙上香火轴上一行字,知道姓李。我叫他李大哥。

大哥的女儿在兰州坐月子,嫂子去伺候,家里剩下大哥一个人,单门独户,十亩杏子尽熟,急得他成了热灶上的蚂蚁,我的到来,大哥高兴坏了。

杏园在半坡半塬的山上,十亩艳金,真是好大的气派。西北少雨,光照充裕,成就了瓜果独特的美艳香甜。李广杏大约与汉名将李广有关,与某场或荣或辱的战事有关,也许根本没有。它个大,成熟的果体表层仿佛镀过一层金铂,内部暴烈的清香拼力突破,皮壳毫厘不让,力与力的较量,使它饱满,浑圆,激情涌荡,仿佛一腔扯天撕地的长调锁于弦板。

白天,我们开着突突的三轮车到果园采摘,晚上抵脚同睡。李广杏美名在外,自然有人到家里收购,供不应求。每天都有一沓红红绿绿的收入,我们真是高兴。

我是第五天生病的,且是一病不起。早晨醒来,感到浑身酸痛,头痛,嗓子发不出声音,我知道是感冒了。勉强吃了一个馍,几口白菜汤,坐到三轮车斗,突然一阵眩晕,再也支持不住了。

真是苦了李大哥,白天开车去园子摘杏,时不时要赶回来为我倒水递药做饭。园子离家很远,土路颠簸,杏子娇贵,车子急不得,又不能不急,每次大哥回屋,都是一脸汗一身土。

数起来,那该是我矿山生涯的第十个年头,十年间,我单身孤马到过山西,河北,内蒙,辽宁,新疆,广东的韵关。边荒不毛,饥饱无常,每天风里雨里机器巨大的噪音爆破的震荡里挣扎,身体早已尽毁。这次的病倒,并非偶然,心里身里早有预感,不能预感的是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度得过去。一天中午醒来,热汗淋淋中突然想到,如果这回死了,就埋在大哥的杏园里吧,命如尘土的人,也算归得其所。

沙漠边上胡杨林下有一味药材,叫锁阳,用李大哥的话,能治体衰力竭,命之将亡。在当地人心里,这是一味神奇到神秘的药材。只是非常难寻,眼下早过了采收季节。他开着三轮,到处问到处找。牧羊的,打猎的,采药的,不知跑过多少地方,问过多少人,终于找到了一只,像一节风干的小萝卜。他把它在开水里煮了,每天一杯甘草汤,一杯锁阳茶。

待到病愈,已是六月将尽,园子里的杏已经采摘所剩无几。今年杏结得繁,价也好,一个难得的丰收年景。

嫂子从兰州回来了,杀了一只公鸡,煲了汤,为我补身子。滚滚热汤上漂一层枸杞,枸杞鲜红,饱满,它们进入肠胃,血管,化成滴滴血脉,唤回我渐行渐远的元气。

在兰州火车站,换乘火车时,我打开白布包裹,里面露出五张红色钞票,金黄的,热烈的杏从座椅上哗的淌了一地。

那一天,兰州火车站旷大无比的候车室,盈满了金色的、铜钹裂嗓一样的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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