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六)
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
(六)
不红不白的太阳照亮了竹江镇,也照亮了从大铜锣家宅院里传出的哭嚎声。那哭嚎声犹如一片毒雾,在整个镇子里弥漫开来,裹带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味。失魂落魄、口中全是谵言狂语的古老三,理所当然被传唤到邹家高门楼里去。他晃荡在光滑的、坑凹不平的石街上,在不红不白的太阳底下,一路手舞足蹈作仙游状,听见整个竹江镇都在他耳边兴奋地、紧张地、恐怖地窃窃私语。嗡嗡营营的喧声在氤氲浮动的半空中滚成团儿。茶亭古婆婆家的那只长满癞疮的黄狗在人群里穿插跑动,窜来窜去,翘着尾巴四处嗅吸,表现出异常的活跃。
从大铜锣家里传出的嚎丧声宛如粉笼揭开时扑出的气浪,极容易使古老三联想起当年宰杀牲口的最忙碌的时节。
在众目睽睽之下,古老三一路走,一路做着利刀砍头的果断手势,虽然机械,却十分利索,他始终沉浸在魔幻里。直到立在邹文绚面前的时候,嘴角还凝滞着一丝超然物外的呆笑。
“屠案老三,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到底是啥人?”邹文绚两只黄狼似的眼珠子死死盯住古老三问。
古老三坚持说要先喝点儿。邹文绚气得扇了他一个耳光,差人端上一瓷碗黄酒,古老三接过瓷碗,一口见底,眼珠子这才约略转动了转动。
“屠案老三,你说那人是古腾蛟?”
“是,是古腾蛟。”
“你莫是说胡话吧?真看得清?”
“看得清。”
“混账,你早不是说那姓古的已命落黄泉了么?哪里又冒出一个鬼来?你说!”
“是个鬼。”
“什么?”
“是个鬼,收魂来了。”古老三古怪地笑着,自己却意识不到是笑,“真的是收魂来了,收魂来了。”
邹文绚一口痰涌上来,忍不住猛然咳嗽了一阵,咳嗽得满脑壳生疼。
古老三的话真假莫辨。
幸好当时还有另外一个见证人在场。不过此人当时不在真武祠的鼓楼上,而是在大铜锣的大闺女的床帏之中。此人姓章名义。
章义在竹江镇臭名昭著。闹苏维埃的时候,章义曾在竹江镇苏维埃政府以及古城苏维埃政府担任过财政部长的职务。后来有人告发他混水摸鱼搞贪污,周起凤便革了章义的财政部长,叫他回竹江镇苏维埃政府土地部。不料章义又同大铜锣的大闺女彩芹鬼混到了一起。分田时,两榜一公布出来,几十亩水地皆都分到了大铜锣侄子外甥们的名下。竹江镇的老俵们一怒之下,告状到县上的苏维埃,内情很快查清,遂将章义一撤到底,强行分派他随了红军队伍当挑夫去了。这在当时是惩罚懒汉的一种行之有效的做法。自然更适用于惩治不法。可章义没有过多久就瞅空子从队伍上逃跑了,潜回竹江镇来,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在竹江镇东面的破土地庙里惨杀了当初告发过他的老钟头钟万财。老钟头那时是苏区银行的金库主任。章义亲执牛耳尖刀,在破庙里极有耐心地将老钟头削鼻割面,大卸八块,然后逃之夭夭。在外界躲了半年风才回来,一回到竹江镇,就投到邹文绚门下,做了给邹家看门护院的恶狗。此人心黑手毒,什么坏事都做得出。帮着邹文绚咬人咬多了,邹文绚自然也不亏待他,就叫他当了竹江镇靖卫团的团副。镇上的老俵对此人恨之入骨,红军方面也曾派人来杀过他两回,但均未杀成。可见章义此人也不是一般的精明警觉。
当古腾蛟摸进大铜锣家里的时候,章义正在西厢房里搂着大铜锣的闺女彩芹睡得正香,听着响动不对,即刻光刺刺钻入床下躲了起来。他也看清了古腾蛟的面孔,吓得瑟索发抖连大气也没敢出,以为古腾蛟是冲着他来的……
章义本不想张扬这事,但大铜锣的人头被掷上了真武祠的鼓楼,大铜锣的大闺女彩芹就乱嚎乱叫失去了理智,没头没脸朝着章义好一顿捶打淫骂,骂他是没良心的东西,是见死不救。直到章义当着众人的面扇了她一记耳光,她才灰白地安静下来。
就这样,章义只好说他亲眼看见了古腾蛟。这一来,古腾蛟的存在便确凿无疑了。
刘团总揶揄章义:“哟呵?看见古腾蛟的时候,你是钻到床底下了?真他娘不错,要是钻到女人的裤裆里去,不就更保险了?”
“站着说话腰不疼,换个你来试试,哼!”
章义从牙缝里冷笑一声,恨不得一枪嘣了刘团总。两人平日早有嫌隙,每到事情关节上,总要鸟眼相向,谁也不肯让谁三分。统统被心急气短的邹文绚当作出气筒得个狗血淋头,骂过之后,邹文绚忽然笑了,笑得极反常。那僵硬的笑里含着几分自嘲,几分憎恨,几分悬宕不安。
收住笑,邹文绚便要到镇子里去走动走动。
刘团总问说要不要备轿子。
邹文绚大瞪了他一眼:“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朽孽!”说着,拄了根黑漆文明棍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刘团总和章义两个靖卫团的统领,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竹江镇又有好戏唱了……”
刘团总和章义将这句话在心里咂摸了好一阵儿,各自哼一声,恼悻悻散了。
邹文绚自去了邹家祠堂,在阴森森鬼气缭绕的祠堂里,他一一跪拜了邹家的列祖列宗,在他爹的牌位前跪的工夫最长,他烧了三炷香,化了一道裱,然后喃喃了一番谁听了背后都会发冷的话:
“爹啊,你老人家神灵在上,为儿不孝。如今,咱邹家的仇人,古老歪的贼子古腾蛟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又恶虎归山了。他这一回来,竹江镇上必有一番恶斗了。我料定那贼古气数已尽,在劫难逃。爹,你若有知,就从冥间发十万兵马来吧。终有一日,儿要把那贼古的心肝挖出来,贡献在你灵前,告慰列祖列宗!”
邹文绚望着袅袅的轻烟,伏地磕了三声响头。
事情都有起根发角。
民国元年,古城大旱。赤眉山下的农田几乎颗粒无收。竹江镇饿了个底朝天。官仓又不放粮,镇上的土豪更是趁火打劫,囤积居奇,高价出粜。饥馑日甚一日,在那关头,竹江镇的血性好汉古老歪挑头闹反,振臂一呼,带领竹江镇的老俵们端盆挟碗闯进邹文绚家吃大户。个个吃了个肚子圆。气得邹文绚的爹邹军门要觅索子上吊。、可终于没上吊,忍住了心头的怒火,冷冷地望着那些“嘁嘁嚓嚓”大吃其白米饭的饥饿的人蝗,不动声色。事过不久的一日深夜,八个蒙面人持刀跳进古老歪家的屋场。古老歪虽然早有准备,用一杆火铳装了铁铅砂“轰”的一枪打倒了两个持刀的蒙面人,但毕竟寡不敌众,六个蒙面汉子已破门而入。古老歪用火铳的榆木枪托砸倒了扑在最前头的一个,同时自己也被结实地砍了一顿乱刀。当时在屋里的古腾蛟的瞎眼奶奶也没能幸免,不过他们没用刀砍死她,却是将她绑在顶梁柱上,然后轰轰烈烈地放了一把火,听她在如花的火焰里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几乎是非人类的叫喊。比起古老歪来,古腾蛟的瞎眼的奶奶的死法还算十分体面。古老歪被乱刀砍死之后,又被那些凶残的人做了进一步的处理:脑袋的部分用来枭首示众,然后在戏台前面的旗杆上高高挂起,身体其他部分,邹军门特别吩咐手下的人用利斧在砧案上细细剁碎,然后拌以芝麻香油,用来喂狗。一共喂了三天。邹家的四五只卷毛杂种大狗一下子吃得膘肥体壮,没夜地猛烈地大吠,呜呜地低嗥。那低嗥比之猛烈的大吠还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可怖的日子里,别说没有一个人敢走近邹家宅院,就连茶亭古婆婆家的那只生满癞疮的黄狗的狗奶奶也不敢从茶亭的凉檐下走出来。
值得一说的是,唯有古老歪的独根儿子古腾蛟躲过了那场劫难。但其中决无任何的凑巧的侥幸,早料到会有这一日的古老歪提前做了盘算。预感到腥凤即将扑来之时,古老歪就机密地将古腾蛟转到了一处谁也猜不来的地方。
三年之后,一个当圩之日,邹军门坐了一顶四抬的瓜皮绿轿子到赤眉山下的八角坳去征收烟税。去了没多久,就从八角坳急急惶惶跑回来两个跟了去的随从,乌鸦般飞扑进邹家大宅:
“邹爷,老太爷……老太爷……”
“老太爷怎么了?”邹文绚的心窝唿地一跳,盯住两个随从花里呼梢的脸。
“呜——哩——哇——啦!”
“到底怎么了?
“老太爷他他他的轿子叫人打打打了……”
“老太爷呢?人呢?”
“人人人他老太爷他他大事不妙了哇!”
邹文绚一脚踢倒一个随从,骑马带人往八角坳急赶,在石街上踏死了一只悠闲散步的鹅。急鞭快马赶到八角坳时,当日的圩场还设散。村边一座石桥上围了许多老俵指指点朝桥下看。见有马到,便哄地散开去。邹文绚还没下马就望见桥上的卵石河滩上扎眼地有一团红黄白黑的颜色。邹老太爷变成了红黄白黑。
“爹呀!”邹文绚疯喊了一声,天上的太阳就黑了。
从红黄白黑的邹军门、邹老太爷身上捡着一张黄裱,上面用墨字写了两句话——
欲知为父报仇人,进山来找古腾蛟
邹文绚这才知道斩草没除根,才知道古老歪的贼子已经上赤眉山落草了。
世界上的事情件件都是连环套,算计的后面总跟着算计,仇恨的后面又生出来仇恨,陈陈相因,说不清、道不明。竹江镇的好戏从那时起,才算是敲锣打鼓正式开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