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二)
神戏2
戏班子一进村,粱迷糊子他们便陀螺似地忙转开了,指挥山客们高搭起一座小戏台来,在戏台上挂起一面雪白的“亮子”,也就是映灯影人儿的白布屏幕,在仅能容下的三五个人的戏台上一样样布置好做戏的全部家当。什么家什放在什么地方有绝对的规矩,即便蒙了眼睛也是伸手一个准。一出戏的影人儿通常有二三十个,多的可有四五十个不等。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黔首黎民,从上界的神仙,到阴曹的阎罗、陆判、乃至走马斗狗者、引车卖浆者,乃至樵夫、鱼温、浣女、小厮等等,都得小心翼翼地从戏箱子里请出来,细细理顺那一根根多得像丝络一般的牵线,依照主次顺序挂起。做完这些之后,还特别要在何班长坐戏的地方摆放一个蒲团似的柔软坐垫,下好一把青叶茶在何班长的那只宝贝小泥壶里预备着。
夜饭刚吃罢,戏台上的锣鼓便仓仓锵锵敲起来,着实地敲出一片欢乐沸腾,敲得山客们屁股发烫,脚板发痒,大呼小叫闹闹嚷嚷着,早早儿在戏台下聚成了黑鸦鸦的一疙瘩,连房上和树上都上去了人。嗡嗡的喧声如蝗虫似的,在弥散着炊烟味儿的漆黑夜空上滚动。
仓仓锵锵的锣鼓足足要敲打一个时辰之后,歇在主事人家里闭目养神的何班长才轻轻儿推开了“三炮台”的茶碗儿,起身,净手,在香案上燃起三炷黄香来敬那司管神戏的楚庄王。他眯了两眼朝着袅袅烟缕在心中默默念叨几句什么,而后才双袖一拂,迈开平稳的步子走出门去。顷刻,整个庄子里便喧起了波浪涌动的嚷叫:
“何班长出来了!”
及至何班长攀上戏台时,粱迷糊子、何喇叭,还有何班长的儿子屎蛋子三个人早已像木楔子楔在各自的位置上了。“拉锯”的粱迷糊子的胡琴上衣烧了松香,“响铜”的何喇叭将两只唢呐抿儿在嘴里念冰糖般含着,“捶皮”的屎蛋子已将两只木头鼓槌握定在的手里,但一见他爹的面,两手还是止不住的一哆嗦。
何班长权威性地咳嗽一声,在前排主戏的位置上坐下,前后移动一下那只蒲团似的坐垫,将身子坐得中中正正,两条胳膊同时上举、抖袖。又抓掴起那只精巧的宝贝小泥壶来,啜一口清茶,却不咽下去,只在嘴里鼓漱鼓漱便吐了。随之便从丹田里运上一股真气,突然冲喉而出,就有一声惊雷炸开,气贯长虹般地在黄土大山高低蜿蜒地回荡,使人难述变幻之妙。这声“喊戏”,一口气竟可叫出一袋烟的功夫!只这一声,便勾摄了山客们的三魂六魄。只听戏台下骚起一片混乱,乍起的喝彩声中,夹杂着无数脚步的噗腾声和各种板凳腿的呱嗒声,以及被踩掉了鞋的山客的粗野叫骂声,还有那些被挤的得趔趔趄趄的姑娘媳妇们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夸张的惊叫声。
何班长的神戏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
几百里黄土大山里的老少山客们都知道:生旦净末丑,从何班长那一张大嘴里唱,唱啥像啥;千军万马,从何班长那两只大手里过,要啥有啥。还知道:何班长不但两只手里同时可捉七八个影人儿,而且居然还不耽误喝茶抽烟,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因此,总有一些好奇心极强的山客,专门从台侧的缝隙处 何班长两手捉影人儿的时候如何还喝得茶,抽得烟?结果是一个比一个说得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