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获纽曼华语文学奖感言

《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

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评委:

在这特殊的新冠岁月里,我们以如此独特的方式,进行纽曼文学奖的颁奖活动,这将成为我们大家日后独有的记忆,印刻在我们彼此的文学生涯里。是这样,在我的文学生涯中,纽曼华语文学奖的意义,注定将与我的生地、生存一样独有与关键。因为这个奖中的“华语”两个字,它标志着一种语言,离开它的母地故乡后,有另外那些最敏感、乃至更懂这种语言微妙的人,来对这种语言和它所创造的文学的评估和认知。也正缘于此,我以为这个来自俄克拉荷马的文学奖,每届的颁奖,都有华语写作的奥德修斯在《奥德赛》中的回归之意义。

如同树必有根、文学必有故乡样,语言与作家,是有独属于他的母地故乡的。在全世界的文学创作中,我们看到了许多失去语言故乡的“故乡创作”,如上世纪生活在美国的纳博科夫和如今还生活在法国的昆德拉,以及今天生活在海外用法语和英语写作的高行健、哈金、李栩云等中国作家们,他们每个人都写出了许多杰出的作品,但种种原因,当他们都不得不放弃母语写作时,其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也非我们可以想象和比拟。比起他们言,我的写作是异常幸运的。因为我不仅拥有语言之故乡,还拥有更为实在的母地之故乡——即便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拥有这双重拥有的作家们,然除却大家都必有的语言外,在论及彼此更具体、切近的母地故乡时,世界上再也难有哪个作家的故乡,可与我的故乡相提并论了。

因为那是一个大于世界的故乡和村庄。

在那个村庄里,中国的过去和今天,所有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个村庄都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帝王、战争、灾难、贫穷、革命、饥饿、富有和人性源远流长的丰沛和复杂,在那个村庄都可以找到对应的发生和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村庄就等同于是中国的过去和今天。是过去和今天,中国全部的历史、文化和现实的一个浓缩版。是中国的现实、历史和“中国人”在今天最生动的存在和发生。

中国人自古认为中国是世界之中心,中原是中国之中心,而我说的那个母地和村庄,又是中原之中心。在那个村庄和村庄周边的土地上,左一点是中国最早的神话《山海经》中相当一部分神话的发源地,右一点是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许多诗歌起生的苗圃和园林。少年时,我随便出门爬一座山,那山上就留有李白的脚迹和诗句,随便涉水过一条河,白居易就曾在那河边有过仰望和长叹。那时候,因为我年少无知,不相信中国就是世界之中心,中原就是中国之中心,而我的家乡,又是中原之中心,甚至看到范仲淹的墓,就在那个村落不远处,中国的理学大师程颖和程颐,就是我家的邻居之邻居。我觉得这些太不可思议了。是一种不可能和不真实。是一个村庄的虚构和传说。而今天,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相信这些了,坚信这些了。因为我相信并坚信,真正伟大的文学,是不需要虚构的,甚至连假设也不允许其存在。因为在所有伟大的写作中,虚构都是对生活中那部分看不见的真实之发现。别人看不见的你见了,别人不能发现的你独自发现了,而当你以最个人的方式和语言,把这些发现呈现出来时,别人便称此为虚构;而在你,那却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现实和存在。我不在文学中虚构任何的假设之存在,我只在生活中尽力发现所有看不见的存在和真实。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发现、确认了我母地上的那个小村庄,它确实是中国的中原之中心,而中原又是中国之中心,中国又确实是世界之中心——一句话,那个村庄不仅是中国之中心,也是世界之中心。于是我全部的生活和写作,便都是在有意、无意地觉悟和发现这一点,不断地证明这一点。都是在向读者、世人反复地用文学去证实那个村庄就是一个完整的中国。整个的中国,就在那个村庄内。

你要想认识中国,去认识那个村庄就够了。

你认识了那个村庄,也就真正懂得中国了。

倘若你想更深层、更深刻地了解中国和中国人,那么你就跟随华语到那个村庄走一走,住下来,和他们同吃、同住、谋事、计生,乃至于同恶与同善,如此你就更深层、更深刻地了解、把握了中国和中国人。

当然间,在我母地的那个村庄内,当你相信整个的中国就等同于那个村庄时,你却又同时会发现,那个村庄不仅是中国的,是华语世界的,也是今天整个人类世界的。它是人类世界的一部分。是这个世界最有活力的细胞和心脏。它的每一次脉冲和跳动,每一缕生活纹理的来去和延展,都和这个世界的脉冲、跳动相联系,慢一步或者早一步,但从来没有脱离开这世界的脉冲、跳动而独立存在过。在这个村庄里,天空、气候、环境、善爱、良知和恨恶,还有人们的思维和价值观,人的心性和德性,人们对宗教的认知、尊崇和漠然,无不和人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任何民族、任何人群相联系,它们既有高度的相似性与趋同性,又有令人惊异的隔膜和反动性。人类的所有奥秘和常识,都遍布在这个村落里;人类所有的无知和迷茫,也都遍布在这个村落的大街小巷上。人类人性中的最幽暗和最良善,都鲜明地刻写在这个村落每个人的脸上、内心和行为中。

1978年,我20周岁参军离开这个村落后,在我26年的军旅生涯中,我的大伯在我每年探亲回家时,都会与我促膝长谈,推心置腹地问:“连科,你说我们能真的解放台湾吗?中国和美国打仗能打过美国吗?”我大伯是2006年谢世的,这个一成不变的问题,他一连问了我28年。之后在那个村庄里,我以为不会再有人关心这些了,然在二年前,我又回到那个村庄时,有个给我叫哥的邻居,专门到我家闷头坐了大半天,等到家里没有他人安静时,他很郑重地轻声问我道:“哥,你说一个核弹头丢下去,能真的让一个国家消失吗?”在我朝他点头并做了解释后,他又非常不解地大声质问我说:“既然核弹头这么厉害,那么中国为什么不趁全世界都毫无防备时,朝所有的国家都丢一个、几个核弹头,然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别的国家只有我们中国了。”

我为我邻居的思考惊慌并愕然。

那时候我呆在他面前,哑口无言到天长与地久。现在我在这儿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讨论人和那个村庄里的善与恶,而是说世界上所有的虚妄都在那个村人的内心里;人类世界上所有发生的事,即便在那个村庄没有发生过,也都在那个村庄识字、不识字的人的内心存在、思虑过。当然不能说,那个村庄一定就等于全世界。但至今,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情在那个村庄没有被思想,能和那个村庄无联系。高科技、网络虚拟世界和人类最传统、极致的宗教般的爱,在那个村庄的现实之今天,都如荒野中的荆木、花草一般繁荣共生着。他们一边渴望有一天,可以到上帝家里去做客,能和上帝攀谈结亲戚;又一边崇拜美国的科学狂人埃隆·马斯克。一边在那儿存在着深刻的嫉妒、谋算和仇怨,又一边充满着上帝所渴望的人与人之间的爱。就超越各种人与人、文化与文化的关系言,在中国,再也没有中国人对日本人的情感更为复杂了。就在这百来年的恩知仇怨中,在那个村落里,有位母亲七十多年来,无论是在电视上或是村人的谈论里,当大家看到或谈到中国与日本的仇杀历史时,那位母亲总会记起1945年,日本军队从中国败退时,一位穿着破烂、身上挂彩的日本士兵,拄着拐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小糖给了她。这位母亲说,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吃到的糖,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叫糖的东西,竟然那么甜。所以她终生记住了糖的味道和那张流血的日本士兵的脸,终生都渴望还给那个日本士兵一些什么去。2014年,我把村里这位母亲的心愿带到了日本去,从此有了更多的日本读者和老人,都渴望到这个村庄走一走,渴望见到这个村里的人。

爱,是可以化解一切的。

人类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的价值都不会超过爱。当我们在那个村庄看到有人渴望中国用核武毁掉人类时,也看到那个村庄最柔软、博大的内心在爱着人类和世界,希望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充满爱。我庆幸我出生在那个村庄里;庆幸至今我几乎所有的至亲都还生活在那个村庄里;庆幸我不仅拥有那片村庄和土地,而且我还是那个村庄不可分的一部分。我的本身就是那个村庄之本身。我今天所有的努力和写作,都不是为了给那个村庄积累和增添,而是为了发现那个村庄本身就有的它与人类世界共有、共存的互生、互动之关系。

村庄不等同于是世界,村里人却几乎等同于是人类所有的人。村人不等同于是人类,但那个村庄在许多地方、许多时候,却比人类世界还要大,比我们所知的人类更为复杂和丰富。在这个中国中原最中心的村落里,那里的人相信共产主义就在明天的隔壁等候着,可却也相信天堂在头顶,地狱在脚下,神灵就在自己的门口和内心。他们绝多、绝多的人,没有读过《神曲》是怎样一本书,然而在那个村庄的房檐风里却吹佛着和《神曲》中的“地狱”、“炼狱”、“天堂”相类似的寓言和传说。他们没有人读过《荷马史诗》和奥维德的《变形记》,可对来自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却都能说出一二三,且有时说得比荷马、奥维德说得更为形象和生动。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安娜·卡列尼娜是谁,但在那个村街上,却经常晃动着安娜的身影和说话声,以及每年、每天都不消失的对爱玛·卢欧的议论声。格里高尔和他的父母与妹妹,都还健康地活在那个村庄里;《尤利西斯》中爱尔兰的大街和小巷,都铺展在那个村落每户人家的房前和屋后。那里的人,既深知柴米油盐对活着的重要性,又不断地谈论宇宙间的神秘和不可知。他们相信共产党、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和神圣,却又不断有人向我探问道:“美国、欧洲和资本主义,真的如传说中那么美好吗?”

实在说,那儿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村,人口只有数千人,然而那儿又确确实实是完完整整的中国和世界,且许多时候还是大于中国和世界的浓缩和存在。实在说,我一生的写作都将立足在那个村庄里,也只能立足在那个村庄里,然那立足之目的,却不单单是为了文学的创造和发明,而更多是为了对那个村庄的发现和证明。就我言,就我这一生的写作言,我所幸那个村庄说到底它不是一个村,它是中国和世界的最中心,是完整的中国和世界。是一个大于世界的村庄和世界。在这儿,我要郑重地谢谢那片土地和村庄,谢谢值得信任和敬重的纽曼文学奖的评委们,也郑重地谢谢今天所有参与颁奖的同仁们!

希望大家沿着语言的路,有一天能同我一道到那个村庄和我家里去做客!

2021年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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