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塑造的女人:贾母为什么没有活成“鱼眼睛”?
【一】
偏激之语里常有变形的真理。
比如宝玉有名言曰,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到女儿,我便清爽,我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又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合起来就是,女人比男人好,年轻姑娘比老妇人好。贾宝玉这话不厚道,但看《红楼梦》里男人确实都很讨厌,未出嫁的少女灵秀如水,已婚女子怎么着都沾染了些世故,再到王夫人、邢夫人这一干人等,更是枯索无趣。就算薛姨妈生动一点,也不复有珠玉之光。
唯有贾母是个例外,虽然她大多数时候是个慈祥的“老祖宗”,偶尔闪现位高权重者的凌厉,但曹公却于字缝里,描画出她超越年龄与身份的灵性。年过七旬,她依然有着不同于王夫人、邢夫人等人的鲜活。
最典型的就是那回湘云、宝玉等人跑到芦雪庵烤鹿肉赏梅联诗,贾母忽然带着五六个小丫鬟,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瞒着王夫人和凤姐,欣然前来。
她的到来给这些年轻人增添少许紧张感,但并不违和,只因贾母与他们同样能够体味这良辰美景,一道饮酒赏梅。远远地看见宝琴和丫鬟抱着瓶梅花在山坡上等着,众人都说,难怪找不到她们,只有贾母说,画上也没有这样的景致。她竟然比那些年轻人,更能跳出现实,用审美的眼光,来打量这一切。
她太不像个老人了,在张爱玲笔下,人上了点年纪,就会变成生活的旁观者,像高更名画《永远不再》里的那个女人,不过三十多岁,爱过,却已经是永远不再,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了。对于老人,最浪漫的想象也不过是“有人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那也是一种单方面的高尚之爱,已经“睡眼昏沉”“在炉火边打盹”的女人,是无法接收的。
贾母则不同,活在年轻人中间,她的声气也许已经颤颤巍巍,看东西需要戴上老花眼镜,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老废物,但是,她仍然和那些年轻人一样,醉心于生活。
【二】
书中五十三回里,说到一种名叫“慧纹”的珍品。
“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
看这描述就知道是罕物,难怪其他人家珍藏不用,贾母也有那么一副,共十六扇,虽然爱若珍宝,元宵节却会拿出来高高兴兴地摆在酒席上,正是松浦弥太郎倡导的“今天也要用心过生活”。
她喜欢各种工艺品,第七十二回里写到,“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对于屋舍布置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带刘姥姥游大观园,见潇湘馆的窗纱颜色旧了,立即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
她帮黛玉更换成银红色的“软烟罗”,茜纱薄如蝉翼,映着参差竹影,凝眸的一瞬,必能平添几缕诗情。
简约风贾母也来得,她对宝钗雪洞般的房间不以为然,主动要求帮忙布置:“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
“不俗”这个词好,比“雅”好。窃以为,这两个词并不是近义词,相对于“不俗”,“雅”这个词略为“俗”了一点。
且看贾母是怎样不俗,她吩咐鸳鸯:“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石头盆景、水墨绫帐、墨烟冻石鼎,替换掉了宝钗的“青纱幔帐”,依然是素净的,但多了点表达的热情。
【三】
宝钗进来到荣国府过第一个生日时,贾母看得郑重,特意出资要帮她置办酒戏,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很多人看了这段,都觉得宝钗会做人,其实就这段而言,也许是贾母更会做人。
贾母喜欢热闹戏文吗?看上去是,宝钗点了《西游记》她高兴,凤姐点了插科打诨的《刘二当衣》她更加欢喜,但这只是一个层次,事实上,贾母内心是多层次的,喜欢热闹,也许是最为表浅的一层。
第四十回,她让凤姐把戏台“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听笛子,却是叫人“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她叫芳官唱《寻梦》,也是特地叮嘱:“只提琴与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
听听这些讲究,分明是另外一个黛玉或贾宝玉,宝玉还说,“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宝钗把她当成了喜欢广场舞音乐的老大妈,注定宝钗和贾母互相走不到对方心里去。
虽然贾母也夸过宝钗,说我们家这几个女孩子,都没有宝丫头好。但这夸奖未免太官方,再有,贾母爱的,也从来不是那种公认的“好姑娘”。
真正的喜欢,是爱而知其恶的,就像她叫王熙凤“凤辣子”,叫黛玉“小冤家”。她还特别喜欢晴雯,评价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她喜欢的,不只是晴雯的漂亮,还有那股活泛劲儿。
这和王夫人正相反。王夫人看到晴雯就立即真怒攻心,晴雯的美,在她心里,直接等同于危险,不由怒骂一句:“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要知道晴雯听说王夫人唤她去,特意没有打扮的,总之,她的美就是原罪,怎么着都是错。
那么王夫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也说了,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麝月先不说,贾母对袭人是完全不感冒的,觉得她是“没嘴的葫芦”。这差别,不只是她们对于两个丫鬟的认知差异,更是生活态度的不同。
王夫人对美无所求,第三回写到王夫人的居处:“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其馀陈设,自不必细说。”
不必细说,就是没什么好说的,你随便推想一下吧。王夫人的房间布置,跟我们在旅游景点看到的那些名人故居也差不多,是最通行的家居版本。她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力图消灭个人色彩,只求循规蹈矩,无功无过,平平淡淡才是真。
【四】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很多专家都曾感慨,我们历来缺乏美的教育。其实不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就没有进行美的教育的传统,在过去的概念里,实用就好,美意味着浪费,或是诱惑,总之,令人偏离主流轨道,踏上失控的路途。
主流轨道是什么样的?男人要修齐治平,女人要辅佐男人修齐治平,这都跟美没什么关系,活得糙一点,还能让好钢用在刀刃上,主题更加集中,所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太讲究。就算小门小户没那么大志向,要把日子过好了,也要删繁就简,实用就好。美人固然是红颜祸水,美物亦往往令人“丧志”。
问题是,这股精气神固然励志,却不见得能撑到底,人到中年,男人发现这日子也就这样了,女人发现,这男人也就这样了,人生里都只剩下大空虚。
男人还可以抱怨怀才不遇,社会却不容许女人抱怨遇人不淑,女人必须找出个假想敌来,比如王夫人和她眼中的狐狸精们斗,看上去大义凛然,其实,这斗争何尝不是她躲避空虚的避难所,通过这斗争,她所有的不如意,都似乎找到了出口。
这就是有些女人上了年纪会变成“鱼眼睛”的缘故吧,她们没有进行自身建设的习惯,当生命力逐渐衰减,露出荒芜的底色,她们的表面或内心就会变得歇斯底里。
【五】
那么贾母为什么就没有活成这类人,她应该是那个时代里的幸运儿,大环境不咋样,但她始终都有个不错的小环境,她的天性在这小环境里没有被磨损多少。
首先她一定有个好爹。这个爹不但珍视她,自身也有着良好的文学艺术修养,不然的话,就会像王熙凤她爸,虽然也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却不让她识字学习,使得王熙凤有心机有手腕,但每每“奋其私智不师古”,她自己都承认不如识字的探春,也没有贾母的那种艺术灵气。
重视女孩子的教育,似乎是史家传统,虽然史家更早出现颓势,史湘云的叔叔婶子为节约开支,分派给湘云很多针线活,这抠门大约缘于坐吃山空的恐慌,但史湘云的诗才,在众姐妹中依旧出类拔萃,可见史家骨子里还是个艺术之家。
贾母曾指着湘云向薛姨妈追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同样是听戏,史家清雅得别出心裁,宁国府却是“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可见家庭文化之差异。在这种氛围里熏陶出来的女儿,可以说赚到了第一桶金。
但丈夫若不知情识趣也等于明珠暗投了,贾母所嫁的贾代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书里有个细节,那个张道士看着宝玉就流下泪来,说“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这眼泪有几分诚意暂且存疑,贾母却也是“满脸泪痕”,说道:“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难怪贾母有那么多儿子孙子重孙子,最偏疼宝玉,当然国公爷不会像宝玉这样不严肃,成天在女孩子队伍里混,他们的相似处,应该是那种灵性,所以贾母才能对宝玉的所为完全理解,并予以保护。
不但“女人”是被塑造出来的,“无价宝珠”和“鱼眼睛”也是被塑造出来的。第七十七回,宝玉看周瑞家的穷凶极恶地撵司棋,恨恨地骂这些女人“沾染了男人的气息混账该杀”,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
这是个关键节点,整本书里,第一次有人对宝玉的“唯女儿论”提出质疑,可惜立即被别人打断,不了了之了。不免要想,这婆子要问宝玉什么,普通人会问,那你妈呢?但这个老婆子怕没这么大胆子,也许,她要问的是,那么,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
贾母没有活成“鱼眼睛”,和更多的女人活成了“鱼眼睛”,都是各人际遇使然。前者令人欣赏,但也不必歌颂;后者令人叹息,但也无须大加鄙夷。在女性无法自主选择的社会里,做道德评判粗暴又势利,我想这应该是后来宝玉终于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