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敢在47岁辞职
决定辞职的,从来不是诗和远方,而是米和眼前。
一个男人到了中年,如果没混出什么成就,又上有老下有小,最怕的就是裁员,还有几个胆辞职?
而且作为一个70后,一路受着国家的照顾,免费读了大学,免费读了研究生,又安排了工作,在就业上的思路基本上是良禽择木而栖。
到现如今,我问小鲜肉的就业情况时,还在习惯问:你在哪个单位?
单位,是我们苦苦读书所求。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在一个单位里。
1994年,我从师专毕业,那时候全免学费,每月发生活费,教材也是免费的,然后几乎一动不动地被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
我拒绝。
为此还和主管教育的副县长,教育局长大吵一架。
然而,我还是按照分配去了那里。
既然这一次玩废了,那就再玩一次,争取玩一票新的,说白了,就是争取一次更好的分配,去一个让我觉得可以施展抱负的单位。
途径只有一条:考研。
这一回,没有分配了。
万丈高楼平地起,做人还得靠自己。
我对自己的前途做了一个规划:
一,用心做你自己就可以了,上天自有安排,然后毕业了至少会有一家师专要我,轻轻松松当一名大专院校老师。
二,还是用心做你自己,但不能等上天安排。我天性爱出名,喜欢有追随者,如果我嗓音好,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当歌星的,说实际一点,就是我想文名满天下。
想要有个码字出名的平台,当然是报社,杂志。
广州当年报业极其发达,绝对神州第一。我动了个心思,在研一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找毕业论文题目,一个学期就找到了,然后昏天黑地找材料,研二第二学期,毕业论文呢就写完了。
这么早写完干嘛去?
去报社实习。
血雨腥风的实习结束了。
一个有心奋斗的人,如果前辈子造孽不是太大,有时候运气不是太差,你想要什么,经过磨砺,老天还真的给你。
毕业,我进了全国资产规模最大的报业集团。
2001年6月的一天,我拿着广州市户口(集体户口)复印本,站在广州市人民大道的人行路上,心中无限感慨,经过多少风雨,经过多少期待,我终于是一线城市的市民了。
某某日报这个单位,余生请多指教。
我以后的日子,就是在这家单位了。
前一次玩废了,这一回玩对了,我的一生,基本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知道在哪里辉煌,在哪里暗淡,在哪里崛起,在哪里谢幕。
当初进的是经济新闻中心,进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志遏行云。
旁边有个老大哥记者,微胖,眯着老花眼,一手搭在办公桌之间的分界板子上,一手扶着眼镜,跟我聊天。
然后跟我聊到我坐的这张办公桌,说:“你这张办公桌的前主人,是北大毕业的。”
我问:“去哪了?”
老大哥说:“辞职了。”
我惊:“这么好的单位还辞职?”
他笑,然后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某个北大毕业的哥们,带着娇妻来到某日报,雄心勃勃,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说:“一年工作成就斐然,两年升到副处,五年成为副局,成报业人物。”
然后呢?
然后三年了,他还是个普通记者。
于是,玉树临风的他,站在落地玻璃前,彷徨复彷徨,叹息再叹息。
然后呢?我问。
然后,辞职了,你来了,坐他的办公桌。
心里拔凉,那时的我。
我用70后的老眼光去看待就业,我还没明白:我找的是一家公司,而不是一家单位。
它是有盈亏的,它也会随着业态变化的。
就盈利而言,我所在的“单位”在全国平面媒体排第一。
我坐在那张办公桌上。
三年没动。
五年没动。
十年,还是没动。
开始有点慌,接下来更慌,再接下来,不慌了。
原因无他:接受事实。
我是个学文史的,而且还是学古典文学的,走出去,没有一家公司会要你。
既然走不出去,就坐下来,好好享受这家事业单位。
你只管做个好人,其他的上天自有安排。
然而,上天在安排我的单位走下坡路。
明显标记就是广告越来越少。
广告年收入,从大十位数滑落到小九位数,手里的版面越来越大。忆昔媒体盛世日,广告遍地都是,新闻版面越来越少,因为要让位于商业利润。
一旦广告少了,新闻版面自然就大了。
过去拿着小版面,乐开了花,因为收益又大,劳动量又少。
后来拿着大版面,愁眉苦脸,因为收益又少,劳动量又大。
每天晚上编辑版面的时候,和一些不安分守己的同行聊的就是:假如传统媒体死了,我们去哪里养老?
如果我当时只有二十来岁,我不会慌。
但我已经年过四十了。
当时的感觉是,在一条大船上,我永远是个普通船员,熬了十多年,大副的梦想越来越遥远了,偏偏还碰上船要沉了。
有一些媒体高层写文章给我们鼓劲:“传统媒体不可能死,它会以另一种方式振兴。”
我看着这些强心剂文字,眼前飘过五个字:我信你个鬼。
正在低头沉吟的时候,听说一个报业同行辞职了,也是年过四十了。
这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他是第一个年过四十辞职的。其他都是趁三十未出头就跑人的。
我问他:你年过四十,谁给你的勇气辞职?
他说:我固定产都有八位数了,我还不辞职,还被人呼来喝去,职位也没有任何上升空间,我难道有神经病吗?
我问:怎么个八位数?
他说:买fang啊,而且一定要买一线城市市中心的,这些年都升值了,我一觉醒来成了千万富豪,我做梦都在乐,我还上个毛班?
暂停,暂停,再说下去就是怂恿大家炒fang了,这是不对的。
然而,当一个城市居民在合法的范围内,能有两套不用再月供的住所,他无论如何是快乐的。
他一定有一张别人不敢欺负的脸。
炒fang是不对的,但居者有其屋,并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有着合理的升值空间,也是很好的。
此次畅谈之后,我深刻反省。
没多久,老婆问我买不买fang,我说买,一定要在市中心买,咬牙也要买。
反正第一套已经供完了,第二套就没那么慌张。
如果第二套也供完了,我儿子也不慌张了,我希望他有一张不被人欺负的脸。
于是,在市中心买第二套,自己努力打工,争取熬得了每月11000的还贷。
我当时月收入也就一万多,加上公积金,还不到两万,怎么过日子?
我会写字,我有市场。
自己的工作,兢兢业业干,争取每个月多被评上几多小红花,多得点奖金。
我是个老实人,只能搬砖赚生活。
更重要的是,开拓收入渠道。
文史这个专业,经济附加值不可能很高,最多在高校当教授,搞个项目,赚点项目费。
写书发财?
万中无一。
所以,如果注定你是个文史生,就要尽量赚取人气,有粉丝。
记得我在报社经营一个专版七年,专门写国学讲解。
有一天晚上,有个女子哭哭啼啼打电话给我,说看了我分析纳兰“人生若只如初见”,很感动,希望我给她的情感困境支支招。
其实,我只是一个码字者,不是情感修复专家。
出于职业素养,我还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解困。
最后,她决定不去北海道跳海了。
从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开始,我忽然意识到:
我是个有粉丝的人!
只要有支持者在,哪怕他们一人给我一块钱,我也不至于挨饿。
那一刻,我的腰杆开始有力了。
学文史的,码字的,一定要想方设法有人气。
当然,必须是正能量的那种人气。
例如我及时阻止人家去北海道。
而且,我有个特长,在网上写字,总是能小小轰动一番。
当年混天涯,写玄幻,写言情,阅读量上百万计。
后来混红网,写湖南聊斋,又成一个现象级。
但是,一毛钱也没赚到。
后来马化腾来了,带着号来了。
我转移战场,还是能小小轰动一番。
有钱赚,而且是干净的,合法的,哪怕一毛钱,我也要。
泰山不让寸壤嘛。
除了自媒体收入,经常有一些单位会邀请我去写碑文,写文赋。
我发现,北方的人特别重视文才,能给我足够的尊重。
有一回在一次演讲上,我感慨地说:我一跨过长江,尤其是黄河,就感觉自己是条龙。而一旦回到岭南,就感觉自己是条虫。
前几天还和北方有档次的朋友指点江山,可是一旦回到广州,电话就响起:“老刘啊,你快点回办公室,你怎么搞的,这个小事都做不好。”
凡此种种,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个人,不能虚荣心太盛,要踏踏实实做好工作,然而,一个中年男人,对自己的职位,还是有一点要求的。
对职业有要求,不丢脸。
反而,职务老是升不上去,我觉得是丢脸的。
我也开始在落地窗前彷徨,就差拔剑击柱。
那位讲报社典故的老记者,也退休了。
在传统媒体十七年,我也得过几个能上档次的新闻奖,领导们也对我很和气,大师长大师短地叫我,然而就是不升我。
有一回岗位竞聘,我用心准备,演讲的环节,绝对力压众雄群芳。
然鹅
还是没上去。
领导托人安慰我。
我连个领导亲自安慰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安慰也没用,中年老男人,是最难安慰的,因为他分得清什么是虚的,什么是实的,因为在他们的词典里,没有释怀二字。
我决定要离开了。
我反复地思量我自己,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是一个不适合有单位,不适合有上司,不适合上班的人。
我是野生人类。
适合散发弄扁舟,适合小舟江湖从此逝,适合沧海一声笑。
决定要离开,不是为了诗和远方,而是要看缸子里的米和眼前的光景。
米,还是有,收入越来越高,我又不抽烟喝酒,不泡吧买包,当时的活期存款,够吃几年的。
眼前,供着一套房子,每月11000多元,不少。
但是,按照可见的速度,一年内可以提前还贷清楚。
就是说,我不干活,也不用担心睡大街。
我渐渐长出了一张不受人欺负的脸。
既然上天给了我一个不适合被雇佣的性格,不适合有上司的脾气,而且已经居者有其屋,我为什么一定上班?
在哪里不是为祖国做贡献?
于是,我经过那扇曾经彷徨过的落地窗,走到文传那里,打印了一份辞职报告,再经过那扇落地窗,去了人事处提交。
人事处的人问我,为何辞职?
我说,我不适合上班。
我没什么本事,我也没什么人品,但是,我不想做成一个一生依靠单位,人到中年不仅在职位上升不上去,而且还要提心吊胆被解雇的窝囊废。
辞职那一年,我47岁。
一年后,我把房贷还清了。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我很失败,什么级别也不是,什么权力也没有,很多人瞧不起我,
然鹅
我瞧得起我自己就行,我不用看人脸色,快乐就是我的级别,自在就是我的职称,钱不多,但能养家糊口,没有职位,但一身轻松,“理乱不知,黜陟不闻”。
同时,我要说一点,如果你在体制内,对每一个有志气有才华的中华儿女,一定要珍惜,给予适当的安排。
不好意思,又说到安排这个过时的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