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霖灿:东西方美学观的异同

林海 - Willows 杨柳 来自美在高处 00:00 02:08

试把罗丹的沉思者像,和中国的北魏思维像摆在一起来看,您便会发现二者在思想的方式上迥然不同,一个是满头大汗地在想,一个是悠闲自在地在想。

前者的精神状态是紧张的,所以全身的筋肉都在用力气,尤其是腿的部分筋络奋张,形势危急,从一个中国人或东方人的眼中看去,我们每每不禁要问一声,思想亦要这样吃力的吗?这样紧张地苦苦追索,真理就会为我们所捕捉到?说不定反会因此而失之交臂。

回头看一看北魏思维像那姿态就“从容”多了,半跏趺而坐,支颐而思,意态十分自在,不但没有肌肉紧张地去想,脸上还分明想呈现出一种了悟后的欣悦微笑。我以为这两尊思想像的意态表现,亦能从某一个角度中透露出中西艺术思想底色的不同。

譬如说,西方人画一个天使,多半要给它插上一双翅膀,他们的想法非常踏实,没有翅膀怎么能飞翔呢?中国人或东方人就思有别径,何必身插羽翼,只需驾一朵云彩就行了,人在云中即是仙,显然空灵多了。

西方人画画,不论其为人物、静物、风景,都态度踏实,而且好采取大自然的一角一隅,以风景画为例,不但比例正确,而且光线色彩逼真,画成之后,还一定在四周给它钉上一个镜框,嵌在墙上就同在室内打开了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门,您就可以看到花园中的一角芬芳。

中国人在这方面别有会心,不以割取大自然的一角一隅为满足,以山水画为例,他的用心是要摄取山川云树的大全,而不是只窥伺真实自然的某一部分,北宋的巨轴山水画和南宋的山水诗意小品,都可以现身说法证明这一点。中国艺术的追求在全,西方艺术的追求在分,这在西方画的装镜框和中国画的裱中堂上也可以透露出一点消息来。

西方人务实,一切都要剖析来看,罗丹的《沉思者》就是由解剖学的立场而如此表现的。中国人好统摄起来看,所以挂一幅中堂就山川云树无不归纳入宇宙秩序中。西方哲人如培根(Francis Bacon)便主张人要征服自然,而且说:大自然是最狡猾的东西,一定要把它套上夹棍逼它的口供。

中国人则不如此想,一心只想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三才者:天地人;万物皆吾与也,一一都在说明这种是和谐,而不是对立的基本观点之不同,所以在艺术的表现上亦迥异其趣。所以钱穆先生很有意思地说过:“西方的哲学是跨前一步的想法,而中国哲学则有退后一步的想法的趋势。”

跨前一步想,和自然迎面相对,所以要征服它、驾驭它、解析它;退后一步则面前道路广阔,把自己融合在天地自然之间,因之要与它和谐,要与它合而为一,正是由于此,西方人对艺术家只要求匠技的高超,不像中国人对艺术家还要求全人格的完美。

文徵明说“人品不高,用墨无法”,这在西方的观点是很不好明白的,因为分明是两码子事,一个人在事实上尽可以行为不检却又学有专长,但是中国人在这方面要求得完整而苛刻,因为他别有会心。

所以西方人在他的作品上每每只签个名便了事,而中国人还要附上一段诗词,因为他所表现的是一个意境。西方人是为自然照一张相,所以有“艺术是上帝的女儿,大自然的妹妹”的说法。

中国人则是借山川之启发,写自己一段笔墨,这也是西方艺人一遇到彩色照相之发明,立刻竞向“不似物相”之大道狂奔,而中国艺人仍画他的梅兰竹菊弦歌不辍的原因,因为他原来画的就不是写实。

从紧张地想,到怡然自得地想,从长一对翅膀到驾一朵云,从签一个名到写一首诗、照一张照片和写一个意境(在这里我们想到了山水画上的长卷),还有技巧本位的评价和全人格的完美要求……在在都显示出中西艺术在思想的底色上有若干的差异。然而这当是由于二者历史文化迹辙发展之不同,才表现出这一些有趣的对比,因而更增加了相比益彰的美丽。

尽管中西双方的历史发展迹辙有异,但退后一步来观察,人总是人,在艺术上到底血脉相通,不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且艺术高诣并无国界,东方人一样能欣赏西方的交响乐章,西方人亦对中国宋代山水画赞美不置。

左土耳其《同心圆睡猫》;右沈周《写生册:猫》

在这种中西艺术同心相映的趣例中,我获得启示无量。1971 年,我过欧亚交界的伊斯坦布尔,在陶比卡博物馆中,看到了一幅以同心圆作构图的睡猫,我冲口而出地惊呼了一声,说:“什么时候你们把我们台北故宫博物院沈周的猫图挂在这里了?”

陪我的馆员很显然流露出不怿之色,立刻抢着接上了腔:“这怎么会是你们的猫图?这是我们的神猫,有它在此挂着,我们这里二十八个大厨房,就没有一只老鼠敢出来偷东西吃。”

是不是真的有这么灵验,我不敢就相信,但是一点也不假,这两幅蜷成一团的猫,真是画得一模一样。这本是猫的常态,天略寒冷一点,它就蜷曲在一起,全身是一个大圆,头部又是一个小圆,盘尾仰头,天然地形成了一个同心圆的构图,若不是沈周的猫图上面有乾隆题诗,伊斯坦布尔的猫有土耳其文的签名,还真不容易区分东西。

试想远隔八九千公里的距离,彼此又素不谋面,而竟然会完全相似,真是东方有艺人出,此心同;西方有艺人出,此心同了。

左塞尚《静物油画》;右牧溪《六柿图》

更有趣的是塞尚对静物苹果的深刻描绘,和南宋画家牧溪同一追求。塞尚被西方人称为近代绘画之父,他为了要描写出苹果的永恒性,苹果在静物台上每每都被观察到已经腐烂,他仍执笔描绘不辍。这是画史上有名的故事,因为他不满足于只追求到表面的浮光掠影。

同样的,中国的牧溪和尚,他有墨色的《六柿图》传流于世,看他用笔的深意、用墨的层次,艺术家鉴赏家大都同意这样的评语:“山川变易,图画长存。”可知地无分东欧亚,时无分中古近代,艺术家对事物永恒的追求是一样的。

左毕加索《泼墨人骑马》;右梁楷《泼墨仙人图》

塞尚是 19 世纪的后印象派大师,比他更近的还有 1973 年才逝世的毕加索,他曾画了一幅牧者的人像,一个人手执长竿骑在马上,试以这幅画和梁楷的《泼墨仙人图》来相比。

一个是 13 世纪的出家人,一个是 20 世纪的大艺术家,一个生在亚洲中国,一个生在欧洲西班牙,所画的题材又不相同,然而多么动人深思,因为两幅画摆列在一起,一无舛错,都是要表现他们思想上、心腹中的笔墨淋漓。

左库尔贝《花篮图》;右李嵩《花篮》

至于库尔贝和李嵩的心思相通就更显然了,两个人都画鲜花,库尔贝是法国的写实派大师,李嵩则是南宋的宫廷画家,地域不同,时代不同,而所画的花卉花篮何其形似神肖。两两相比,许多鉴赏家都惊讶不置。

其他如日本大画家北斋的《自画像》,和中国陈老莲的《倚杖闲情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同一婀娜,我常常就以为这正是陈老莲的自写真,两个艺人不同地域不同时代,又没有交往,竟然表现得如此同心而逼真,真令人啧啧称奇。

左丢勒《野兔》;右崔白《双喜图》局部

德国的大画家丢勒,他画了一只兔子栩栩如生,全世界都倾仰得不得了。中国在北宋时,有一位大画家叫崔白,他在有名的《双喜图》上也画了一只兔子,同样之生动。

若把这两只毛兔并列在一起,你就会知道,时代不同,地域不同,工具不同,而所表现的主旨却完全相同,这使我们倏然体会到,艺术上的追求,最核心的部分,一定超越乎世俗地域、时间之上。

从罗丹的沉思者像和北魏思维像的形态表现上,我们先看到了中西艺术思想底色之异,但是在伊斯坦布尔之猫和沈周的猫、塞尚对苹果描绘的追求和牧溪《六柿图》等的相似,却又很清楚地看到了中西艺术思想的相同。

而且前者的相异,是基于历史文化的迹辙不同而形成,而后者的相同却是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更大基础之上。世界大公园若只开一种颜色的花,那又有什么可以观赏的呢?正要万紫千红,交相映发,意趣横生,共成艺术王国五彩缤纷的世界大同。

这里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用作结尾:1961 年,我扈从国宝坐军舰到美国去展览,那位柯瑞乾舰长问我道:你们中国人真奇怪!昨晚王世杰先生请吃饭,一共吃了十二道菜,最后还说菜不好吃,也没有吃饱。其实,每一样菜都非常好吃,我们一个个都吃得撑得要死。

对比之下,这使我想到了我在美国人家做客的真实享受:总是在殷勤招待之下,还来了说辞,说女主人如何去选菜去烹调,菜又如何的美味……结果主菜只一味,味道却也平常,颇有口惠而实不至的感觉。一个是过分的自谦,一个是过分的夸张,这又怎么说呢?

于是,我想了一想,回答柯瑞乾舰长说:“这是由于您是'特别的贵宾’的关系,虽有十二道菜,还不能充分表达我们对您的敬意;同样,我在贵国的朋友家中,亦受过'贵宾’的接待,不过他们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表现。您是贵宾,我们自然是以最好的菜肴来招待,对吗?两方面说辞不同,但是对于'客人的敬意’却是一致的。”

柯瑞乾舰长笑了,说:“李先生,您不是做外交工作的吧!”不是外交辞令。很显然的,中西艺术思想的根源亦复如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谓大同;因时制异,因地制异,不妨小异也。

以上内容来自中信出版社最新出品的图书《李霖灿读画四十年》,李霖灿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任职四十余年,并在台湾大学教授“中国美术史”等课程二十余年,可以说一辈子都在与传统艺术尤其是绘画打交道。

在这本书中,作者讲古画、讲书法、讲陶瓷,讲石头……他不仅讲这些艺术品美在何处,如何体会,更把这种美的欣赏扩展开来,是一本讲述艺术、欣赏、美与日常生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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