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格尔斯顿先生,我们可曾相识?|戴维·卡帕尼
威廉·埃格尔斯顿,新奥尔良市,1958年,摄影:托马斯·扬(Thomas Young)
埃格尔斯顿先生,我们可曾相见?
文 _ 戴维·卡帕尼
迈克尔·阿米瑞亚德(Michael Almereyda)最近一部关于威廉·埃格尔斯顿(William Eggleston)的纪录片以摄影师在司空见惯的街道徘徊开始。他略微驼背,手拿相机,寻找,寻找,观看。商铺。橱窗。标牌。石砖。树木。杂物。他止步,出发,踟蹰,折返,拍照,前行,亦复如是。场景愈发持久,他愈加摇摇欲坠,况如贝克特(Samuel Beckett),晃荡于深邃莫测与索然乏味之间。这名好奇、坚毅男子的一举一动告诉你,他已数十年如此。它与关于埃格尔斯顿的任何描述一样好,至少,具有影像上的优势。我从未阅读与他照片有关的任何东西以裨增对它们的体悟,鉴于此,我的评论亦无益于你们的理解。这并不意味埃格尔斯顿的照片拒斥写作或评论(近几年,他已成为最受争议、屡被谈论、备受赞誉的摄影师之一),只是因为此举似乎必将以失败而告终。曾于1976年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为埃格尔斯顿举办标志性展览的约翰·萨考斯基(John Szarkowski)亦有同感,于是,他为展览画册撰写的文章围绕这些照片缘何如此费解这一侧面角度展开。马克·霍尔本(Mark Holborn)于1991年发表的阐述埃格尔斯顿历程一文脉络清晰且文采斐然,但仍然难免落入现已成为标准描述语一类模棱两可的形容词之窠臼。
William Eggleston In the Real World,2006年,
于我,埃格尔斯顿的作品具有两种异域性。他的“日常”与我无关。尽管浸儒于传播至全球的本土事物之美学中,其视角的本质依然是美国式的。当我想到哪些事物常被称为世界文明的“美国化”时,浮现脑际的并非战胜物质主义的民粹主义,而是埃格尔斯顿对绅士的调侃、愚笨的嘲弄,而这一切都是他从本民族中对流行的图像学具有伟大贡献的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与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处发展而来。时至今日,这一态度屡见不鲜,其讽刺的外表准许它继续。如若现代生活继续扔出十分不上镜的各色垃圾,面对此,我们恐会畏缩或者丧失理智。而在照片中,一切都将美味可口、令人心旷神怡,甚或意味深远。毫无疑问,这亦无法解释埃格尔斯顿为何如此拍照,但若援引当代评论家的论断,这是他呈现它们的方式。不计其数的美妙照片会让你思考,若现实不复存在,你将面对什么。
第二种异域性关乎时间。尽管埃格尔斯顿最具声望的照片与其时代息息相关,但几乎经过整整一代人,他才获得更为广泛的认可。较于他人,他的日常更为持久。他对任何新事物随之而来的厌恶感以及四十年间始终不变的主题均强调了这一品质。并且,与后来被承认的其他“新彩色摄影师”[比如其中的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和乔尔·斯坦菲尔德(Joel Sternfeld)]一样,埃格尔斯顿给我的印象是,他是一位同时来自过去和当下的艺术家。我在欣赏他的照片时会留意拍摄日期。
最近在伦敦维多利亚·米罗画廊(Victoria Miro Gallery)举办的这场展览,仅展出20张新作,其中包括一张丢弃在灌木丛中的褪色报纸。它拍摄于2000年,是对其在1986年所拍照片——报纸被吹入一处考古挖掘现场的裂缝中——的改进。较早的照片是对历史之本质的诙谐观察,后者中的报纸刊登了一张在上海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的滨河区的彩色照片。埃格尔斯顿的照片保持着完美的一致性,他留给世界的事件均以待更新。若在其他照片中,相似的主题似乎褒扬甚少。我们看到一张冰箱内部的照片,凸起的结晶物暗示华而不实的内容,正如他在三十年前拍下的冰箱。但在第一张照片中,是一名流露出呆滞、不安眼神的失眠患者对宵夜的渴望,而最近的照片是一次构图的练习,对所有的形式与调试的颜色之重复。它彬彬有礼,趣味高雅,富丽堂皇,鲜有对陈旧的出乎意料的威吓。
室内《陈旧的电视,灯饰,原始丛林,新奥尔良市,2002年》(Old TV, Lamps, Wildwood, New Jersey, 2002)甫一出现,事情重又回归原点。这种不留情面的直接闪光借助当下时髦的编辑式摄影冲击着平面,而该方法本身也归功于老一辈摄影师中的埃格尔斯顿。此外,它貌如复古家居店,里面塞满了上世纪60年代的塑料凳与媚俗的灯饰,与他曾拍下时一样崭新。如果同样成功的话,这是埃格尔斯顿做着一件埃格尔斯顿会做的事情。显然,他也知道,对此我们无法做出改变。现代生活早已不在。昔日脆弱之处现已被主流娱乐所取代。如今,在这类照片中,很少会存在艺术上失败甚或被误解的风险。埃格尔斯顿意外地为这类摄影的建立与成熟奠定基石。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日常生活中的废料或丢弃物出现在任何一张照片中,会令我们产生艺术上的不悦之感。但是,事实并非总是如此。
如果我对此不安,那么它不会成为一种批评。埃格尔斯顿是筚路蓝缕一代摄影师中的一员,他们替其他人寻找真正可以为艺术的成熟提供可能性的方式,无论它是否是这一媒介,尤其这种猎人式探险的方式。那么,何为成熟的摄影作品?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我们都知道,伟大的事情可在年少时实现(在此,与之对应的是埃格尔斯顿一代的流行明星,他们早在青年时就创作了杰出的专辑,并且知道,他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肩负重任)。在生活中另当别论,无论摄影是一座等待攀登的高山,或是一条永远等待闲逛的街道。对于埃格尔斯顿,我猜,恐为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