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懂
1
包间内闹哄哄的,乔安娜推门而入,瞪着大眼睛说:“嘿,我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等她说下文。乔安娜放低声音:“刚才给咱们点餐的那个服务员其实是小时工。我刚才去卫生间路过后厨,可能快下班了,没有关门,我就发现她在挑客人的剩菜装进餐盒里,准备打包带走。”
大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乔安娜则一脸无邪:“她家里肯定养了很多猫猫狗狗。不对!猫吃猫粮,狗吃狗粮。那她打包剩菜回去给谁吃啊?”
洪薇扶额无语。这时旁边有个略年长的男同事说:“小乔家里条件好,又从国外回来不久,可能还不了解,有些人的经济条件确实困难,她挑点好的剩菜带回去,可能是为了和家人一起吃。”
乔安娜惊叫:“那怎么可能?谁会去吃陌生人的剩菜?不嫌别人的口水恶心吗?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
洪薇没忍住,笑着说:“生活不易,也许真的有苦衷,实在没办法了,剩菜再不好,总比吃不上饭好吧?你不也说了嘛,她是挑着拿的,那肯定会挑客人没怎么动过的菜呗。”
乔安娜还是那副三观震碎的样子,这个话题算是过不去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现在怎么可能有人连饭都吃不上?我家狗狗都不吃剩饭诶!”
洪薇没再接话,低头掩饰自己不太好看的脸色,心里其实已经骂开了:傻缺,你没见过就代表没有?妈的,最烦装蒜装纯装傻的人!
当然,除了这一层讨厌,洪薇对乔安娜的膈应更多地源于她不想回味的过去。
洪薇也穷过。有多穷?那时候她刚毕业,一个月赚1200,租女生宿舍300,还助学贷款400,剩下的钱根本不够用。于是,她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做兼职。
她也在这样的饭店做过小时工,在夜晚最忙碌的时段,当年每小时4块钱。她和乔安娜看见的那个小时工一样,在最困顿的时候,也曾去后厨偷偷打包客人的剩菜。
她不知道那是陌生人的剩菜吗?她知道。但是,她更知道,她没有钱吃饭了,要想靠自己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活下去,吃一顿剩菜的苦根本不算什么。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不过大家都是成年人,洪薇只是在心里记一笔,表面上对乔安娜还是很和气。但,有些人可能生来就是给别人添堵的。乔安娜这人,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本质上就这么肤浅,她特别喜欢炫富,几乎天天在朋友圈晒包,晒首饰,晒星级酒店的美食,晒大牌化妆品。
乔安娜是个新人,两人加好友时间不长,洪薇特别留意了下,她晒得挺起劲儿,但同事无人捧臭脚,连个赞都不给她点。洪薇等了段时间,发现这个乔安娜还是没有分组屏蔽的自觉,于是,她先把乔安娜屏蔽了,眼不见为净。
洪薇也反省过,自己是不是嫉妒乔安娜。但她又想了想,觉得不至于。她物欲不高,虽然当年很穷,但现在已经很好过,有车、有房、有存款,在这家外企工作体面,即便不能像乔安娜那样天天花大钱,隔三差五地犒劳下自己,还是没有问题的。
她纯粹是受不了乔安娜的无知。这些年她也认识不少爱慕虚荣的女孩子,什么品牌出了什么新品,争先恐后地去买,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晒,配文的风格还很凡尔赛,晒完勒紧裤腰带熬到月末。更有甚者,干脆去买高仿、超A充门面,让洪薇非常无语。
乔安娜本质上和这些人一样。
2
自从把乔安娜屏蔽后,洪薇感觉生活清净不少,最多,只需要在工作时间忍受乔安娜的聒噪。
那天,洪薇在浏览网上二手市场,她想试试能不能挑到合适的电脑桌。但就在她打开一张电脑桌实物图片的时候,乔安娜忽然从身后冒了出来。她盯着洪薇的手机屏幕,问道:“薇薇安,你在干嘛?”
洪薇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耐心地向乔安娜解释:“我家小卧室缺个电脑桌,我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二手货。”
乔安娜问:“一个电脑桌而已,干嘛买二手货?”
洪薇说:“不是必须买二手货,就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买新的会有污染,现在冬天也不适合开窗放味儿。我只是看看,没有就算了。”
乔安娜认真地说:“并不是所有新家具都有污染,只能说你没有买对。我们家去年定制了一套家具,用的是纯进口硬枫木、最好的漆,传统的打造手法,真的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还特别漂亮。”
洪薇不作声,叭叭叭使劲儿点手机屏幕,打开一张又一张实物图片。
乔安娜还在旁边叽叽咕咕:“你知道硬枫木吧?美式桌球杆就是用那种木头做的。”
洪薇长呼一口气,退出二手市场App,将手机咔一下扣在桌面上,回头看着乔安娜,说:“乔安娜,我不知道什么是硬枫木,我应该也舍不得买。”
乔安娜竟然掏出手机,问:“那要不要让我爸爸帮你问问,看看能不能给你打折?我感觉订做一个电脑桌花不了几千的。”
洪薇实在忍不住,问道:“乔安娜,你是不是傻啊?”
乔安娜虽然没什么眼力见儿,但正常的智商还是有的,她终于察觉到,洪薇不高兴了。
但是,她也很不高兴:“薇薇安,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心给你提建议。一个电脑桌而已,何必买二手的呢。”
洪薇最后的体面也崩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买什么样的电脑桌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事,OK?你从国外学了一身洋毛病,怎么唯独没学人家不干涉他人隐私这点长处呢?”
旁边有人在低声嘁嘁笑。洪薇知道,这间办公室里的人烦死乔安娜的,不止她一个。
3
大家烦乔安娜都是有原因的。
平日里,大家合作完成项目,分完奖金后,一般都会AA制出去庆祝一番,顺便沟通沟通感情,这就涉及挑地方的问题。小组有两个同事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经济相对比较拮据,每次组织这样的活动,大家要么让他俩选地方,要么会很默契地选一些人均消费不高的地方。
毕竟谁都不差那一口饭,只是想要一个气氛而已。
但自从乔安娜来,这样的默契就被打破了。
乔安娜赶上过两次这样的活动,第一次是她主动建议去一家日料店,洪薇当即表示反对,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说有人可能不吃生荤,乔安娜大喊:“他家还有很多熟食也好吃呀!比如豚骨拉面啊、天妇罗啊、味增汤啊……”
大家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尤其是那两个经济拮据的同事,知道大家一直为他们着想,出于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也不愿意总是被大家照顾,纷纷打圆场:“去吧去吧,没关系的,咱们每次都吃火锅啊烤肉啊,还没吃过日料呢。”
最终,他们去了一家人均消费400的日料店。结账的时候,洪薇莫名地难受。因为穷过,她共情力特别强,她当时满脑子的想法都是,400块钱是同事孩子的一桶奶粉。
第二次聚餐,大家商量饭店的时候,洪薇直接提了一个串串店。
众人无异议,乔安娜也难得没吭声。但是,在就餐过程中,大家吃得都挺开心的,唯独乔安娜特别煞风景。她总是觉得那里的肉不新鲜,她的判断依据就是“如果新鲜为什么会这么便宜”。
洪薇实在忍无可忍,再加上喝了点酒,当众怼了乔安娜:“你知不知道,这个城市里还有一大半人每月累死累活赚不到3000的工资?做人踏实一点、真实一点就那么难吗?”
屋子里陷入沉寂。乔安娜手里攥着一把滴油的串串儿,看了洪薇好半天。灯光映在她眼睛里,透着纯真的底色,偏偏又混合着喧嚣的浮光。
那天以后,乔安娜就不怎么在洪薇眼前晃悠了。而其他同事对乔安娜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见到乔安娜依然会笑着打招呼,平时工作上有接触也都很客气。
只是在这份和气的背后,藏着压不住的礼貌式疏离。乔安娜这个初入职场的小姑娘,最终凭一己之力,成为办公室里的一座孤岛。
那天,项目组的人加班到很晚,大家道别后,洪薇去对面的停车场取车,等到穿过马路后,她才想起忘带了一份很重要的报表,于是返回写字间。
等她再次下楼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一辆劳斯莱斯库里南。因为那辆车实在显眼,她穿过马路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刚好看到了乔安娜。她像只小燕子一样扑过去,冲着正在下车的男人娇娇地喊了声:“爸爸!”
库里南开走的时候,洪薇还在自己的车里发愣,迟迟没有启动车子。她在想乔安娜,想她晒的那些名牌,说过的那些屁话,做过的那些让人尴尬的事。
那时候,她觉得乔安娜就是个傻缺。而现在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乔安娜为何会那么“傻缺”。因为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别人的世界什么样子。她从小家境优渥,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用最好的资源浇灌,每天只需要关注什么好吃、什么好穿、什么好玩,她的世界简单得富丽堂皇、单调华丽。
那个瞬间,洪薇感觉自己的眼界被撑得更加广阔。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富二代会去公司底层受磨炼,确实有人从未见过穷人的生活状态,确实有人从未吃过剩饭,确实有人会因为没见过穷人而误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穷人。
4
新年将至,公司为了提升社会效益,树立良好形象,组织了一场慈善活动。员工可以带着礼物去拜访福利院、养老院或者资助一些有需要的人。
洪薇项目组的一个同事因为带孩子去医院看病,认识了一个患先心病的小孩,据说需要做几场手术,但家里没有钱了,特别可怜,大家决定去给这个小孩捐手术费。
最后,几个女同事带着钱和礼物去了医院,也包括乔安娜。她们把钱塞给患儿的妈妈,留下许多玩具零食和安慰的话,因为实在受不起患儿妈妈的千恩万谢,早早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一直安静的乔安娜忽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要再捐更多的钱。
洪薇心里不落忍,轻轻拍拍乔安娜的肩,给她递了张纸巾。
她知道乔安娜为什么哭泣。
为了患儿妈妈手里的硬馒头和五毛钱一袋的榨菜;为了患儿吃奶酪蛋糕时脸上那个满足的笑,还有小手接着蛋糕渣的小心翼翼;为了患儿爸爸瘦得凹陷的面颊和愁得花白的头发……
为了她从未见过、因而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为了这一次残忍的长见识。
此刻,洪薇真心愿意相信乔安娜是个善良的姑娘,并非她一开始想象得那么做作、那么傻缺。她没有不可救药的内核,只是需要修炼为人处世的方法。
过去,乔安娜无意伤害谁,更无意让谁难堪,她之所以会那么说、那么做,只是因为她没有见过那些灰色的角落,因而习惯了用她习惯的五彩斑斓来定义周遭的一切。
一如洪薇自己。她见多了人间疾苦,受过很多的磨难,因而习惯了用她习惯的晦暗艰辛来描绘周遭的一切。
她们都曾“不相信、不理解”,因而产生了隔阂。其实,那并不是人与人的隔阂,那是两个世界的隔阂,从无谁对谁错。她们需要彼此跨越,而非站在原来的位置对抗与嘲弄。
就像当下,她们彼此凝望,同时看到了更大的、更完整的世界,她们因此而成长,拥抱无限的宽容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