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浪、王俊铮 | 唐代黑水都督府的历史地理学考察

期刊索引

《历史地理研究》2020年第4期,第54-67页

王禹浪1 王俊铮2

1.黑河学院远东研究院,黑龙江黑河 164300;

2.阿穆尔国立大学宗教学与历史教研室,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 675027

唐开元年间先后在渤海北境、黑水靺鞨地方设置勃利州、黑水军、黑水都督府。从文献与考古材料双重视角入手,可以对与黑水都督府建置有关的勃利州(渤州)、黑水靺鞨道、渤海都督府、安静都督府、黑水靺鞨思慕部等问题进行梳理和考索,又结合渤海与黑水靺鞨军事对抗导致黑水靺鞨自牡丹江中下游不断北移的历史背景,再考黑水都督府的具体地望。研究渤海都督府、安静都督府辖区以及黑水靺鞨思慕部相对位置关系,又考虑其为具有地区战略意义的和扼守渤海上京以北、贯穿南北黑水靺鞨交通孔道的军政重镇,萝北县江岸古城当为唐开元年间设置的黑水都督府治所所在。

作者简介

王禹浪,男,1956年生,黑龙江方正人,博士,黑河学院远东研究院特聘教授,主要从事东北流域史研究;王俊铮,男,1990年生,陕西宝鸡人,俄罗斯阿穆尔国立大学宗教学与历史教研室博士研究生。

唐开元年间(713—741年)于渤海北境、黑水靺鞨地方设置黑水都督府,是唐代东北边疆历史上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影响深远。这既是中原王朝在边疆地域族群中建置羁縻行政管辖的一次重要实践,也是进一步将黑龙江流域纳入中原王朝版图的重要标志。但时至今日,研究者们对唐黑水都督府治所地望依然莫衷一是。近年来,在松花江与黑龙江汇合口以西夹角地带发现的萝北江岸古城,为探索唐黑水都督府治所提供了重要线索。本文在论证唐黑水部(黑水靺鞨)地理分布的基础上,结合勃利州、黑水靺鞨道、安静都督府、黑水靺鞨思慕部等相关问题的文献梳理和地望考证,并对诸家之说予以评述,从历史地理学的视角对唐黑水都督府治所作一剖析。

关于黑水都督府治所地望的记载和考证

黑水都督府是唐代的重要边疆行政机构,也是羁縻府州制度的重要实践。关于黑水都督府治所的地望,历来不乏记载和考证。《旧唐书·靺鞨传》中有关靺鞨的内容对黑水靺鞨有所涉及,是对黑水都督府建置最早的记载。[1]《新唐书》为黑水靺鞨单独设传,同样置于《北狄传》之下。[2]《唐会要·靺鞨》记载贞观十四年(640年)“黑水靺鞨遣使朝贡,以其地为黑水州”[3],但比照《旧唐书》,疑为“开元十四年”(726年)之讹误。《册府元龟》中也有贞观年间对黑水靺鞨的羁縻州管辖及对其酋长突地稽、其子李谨行册封的记载[4],这可与《旧唐书·靺鞨传》相互印证,推测《册府元龟》以《旧唐书·靺鞨传》为源。《文献通考·四夷考》中的记载与两《唐书》及《唐会要》等无甚差别,也应是对前人文献的摘抄。宋人洪皓羁留金国时所撰《松漠纪闻》中有关于唐朝设置黑水都督府和册封黑水靺鞨酋长的记载,“开元中,其酋来朝,拜为勃利州刺史。遂置黑水府,以部长为都督、刺史,朝廷为置长史监之。赐府都督姓李氏,讫唐世,朝献不绝”[5],亦不出正史文献所记。

开元十年(722年),黑水靺鞨酋长倪属利稽朝贡,玄宗在其地设勃利州,令倪属利稽为勃利州刺史。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在黑水靺鞨活动地域内先设黑水军,后改为黑水府,于开元十六年(728年)赐姓李氏名献诚给黑水靺鞨首领,即黑水都督,并授予云麾将军,使其兼任黑水经略使,由幽州都督府管辖。整体说来,唐代黑水都督府有一个勃利州—黑水军—黑水府的设置过程。之后黑水靺鞨朝贡越发频繁,与唐王朝联系越发紧密。

近十年来,关于黑水都督府治所地望所在依旧观点纷纭,但始终没有超出黑龙江与松花江、乌苏里江汇合口所夹的黑龙江中下游一带。揆诸众说,大约有如下6种观点:

(1)伯力说。该观点认为黑水都督府在黑龙江、乌苏里江汇合口的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旧称伯力)附近,因“伯力”音近“勃利”之故。[6]

(2)阿纽伊河口说。阿纽伊河口位于黑龙江下游距哈巴罗夫斯克约170千米处,康熙《皇舆全览图》上,阿纽伊河名为“墪墪河”,嘉庆《大清一统志》卷六七《吉林一》中则写作“敦敦河”,并载此河“在宁古塔城东北一千九百五十七里。源出明噶里窝集,西北流入混同江”[7]。张博泉认同和田清的观点,即黑水都督府位于今阿纽伊河口附近。[8]《〈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同样将黑水都督府治所定于阿纽伊河口,载:“由于黑水部的主要聚居区是在黑水两岸,所以黑水州都督府的位置也只能在今黑龙江下游两岸寻找。但由于郡利、屈设等部距黑水行程在十日以上,因此黑水州都督府的位置距今松花江口当不致过远。据此,暂定黑水都督府于今苏联境阿纽依河,即清代敦敦地方附近,不定点。”[9]诚然,阿纽伊河口确实是黑龙江下游重要的水陆转运枢纽,迄今却并未发现任何唐代聚落遗址或相近年代遗存,将黑水都督府治所定位于此,无甚依据。

(3)同江说。今松花江与黑龙江交汇处的同江市乐业镇附近有一古城,曾名“突思克”(也作“图思科”“图斯克”等);当地赫哲族人称之为“萨尔霍通”,即满语“黑城”之意。[10]此地又考证为明代“海西东水陆城站”驿道上的“考郎兀站”,“考郎兀”同蒙语“哈拉木伦”快读音,意为“黑水”;同一时期有“玄城卫”推测在今富锦附近,距古城不远,因“玄”即为“黑”,认为此城即唐代黑水都督府治所。[11]可见,无论赫哲语、蒙古语还是汉语对古城相关地名释读都与“黑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推测其为黑水都督府治所,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也有根据推定的“安静都督府”地望判定黑水都督府治所当位于乐业镇北边的同江镇的[12],两说虽不完全在一地,但相距不远,可归为一说。

(4)凤林古城说。笔者曾实地踏查,从渤海定理府切入,推测今双鸭山市友谊县凤林村西侧的凤林古城可能是黑水都督府所在。古城为“凸”字形重墙结构,外城墙周长达6000米,其规模及筑城防御的形制推测与渤海古城有关。初时或为挹娄的统治中心,后被勿吉靺鞨占据成为黑水部统治中心。唐代设立的黑水府或也设于此,在渤海征服黑水部后改置定理府,即德理府。[13]颇具规模的凤林古城曾是汉魏时期三江平原重要的区域性中心,虽仍存争议,但学界基本认定应为符合挹娄、勿吉王城特征的大型中心聚落。[14]考古发掘表明其文化属性主要是继承了滚兔岭文化的凤林文化[15],后段还受到南部图们江、绥芬河流域团结文化影响。[16]但该城始终未发现明确的相当于唐代靺鞨的遗物,因此以凤林古城为唐黑水都督府治所的观点尚缺乏考古学的佐证。

(5)江岸古城说。近年鹤岗市萝北县黑龙江右岸鸭蛋河与小泥河汇合处夹角地带的江岸古城被学术界关注,有观点认为黑水都督府治所在此。[17]江岸古城共有三道城垣,虽然其周长和规模等还有待更精确的数据,但将此地判断为黑水都督府治所已有诸多考据和遗迹等支撑,可以期待更充实而有力的论据和阐释。

(6)牡丹江柴河镇说。此说为魏国忠先生新近所提。他认为“黑水州都督府的治所,就是黑水军的驻地。因为当时渤海还没有和唐朝间最后翻脸,也就不至于立即向'黑水军’发动进攻”[18]。而黑水军的驻地不会距离勃利州(渤海渤州)治所过远,故定于渤州治所牡丹江南城子古城附近的莲花水库柴河镇附近。但是由勃利州改称为黑水军的名称演变上已然可见其地理位置发生了移徙,魏国忠先生何以仍以牡丹江中游为黑水州都督府地望,令人疑惑。他虽然考虑到了由勃利州改制为黑水军时期唐渤关系的时代背景,但忽略了建置名称所包含的地望信息。

二、

黑水靺鞨地理分布与勃利州、黑水靺鞨道

讨论黑水都督府的地望不能抛开黑水靺鞨更早阶段的发展历史。《隋书·靺鞨传》载:“靺鞨,在高丽之北,邑落俱有酋长,不相总一。凡有七种:其一号粟末部,与高丽相接,胜兵数千,多骁武,每寇高丽中。其二曰伯咄部,在粟末之北,胜兵七千。其三曰安车骨部,在伯咄东北。其四曰拂涅部,在伯咄东。其五曰号室部,在拂涅东。其六曰黑水部,在安车骨西北。其七曰白山部,在粟末东南。胜兵并不过三千,而黑水部尤为劲健。”[19]《北史·勿吉传》除以“勿吉”替代“靺鞨”外,相关记载与《隋书》全然一致。《旧唐书·靺鞨传》载:“其白山部,素附于高丽,因收平壤之后,部众多入中国。汩咄、安居骨、号室等部,亦因高丽破后奔散微弱,后无闻焉,纵有遗人,并为渤海编户。唯黑水部全盛,分为十六部,部又以南北为称。”[20]可知靺鞨(勿吉)各部或奔散或依附至其他部族,仅黑水部称雄于渤海北境外。

后世也一直有对黑水靺鞨的记载和考订。康熙年间,方式济《龙沙纪略》中引《广舆记》载:“沿诺尼江(今嫩江,笔者注),上自海西,下至黑龙江。按后魏有黑水部,唐有黑水府。府治在今开原县,而今之吉林,宁古塔新城隶焉。以黑水名者,因黑龙江尾也。黑水部四至无考,今诺尼江在蒙古境内。”[21]《广舆记》虽无黑水部活动区域四至的细考,但对黑龙江和嫩江流域的方位判断大致无误,只是黑水府治所定位似有误。晚清、民国之际,曹廷杰对黑水部考证:“今爱珲城以西为古室韦地,则自今黑龙江以东俄界海兰泡,东至庙尔地方(即庙街,今俄罗斯阿穆尔河畔尼古拉耶夫斯克,笔者注),凡混同江之南北两岸,皆古黑水部落,惟东西地约径三千里,不止一千里也。”[22]所以黑水都督府治所也不至出上述界限。他还认为海兰泡(今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即唐黑水府所在,有云:“海兰泡地方,居黄、黑二河交汇之间,背北面南,黄河居左,黑河居右,拥二江之水利,为东北之咽喉。先代所置黑水府,或即在斯。”[23]景方昶对黑水靺鞨亦有阐述,《东北舆地释略·渤海五京考》载:“南北黑水靺鞨在今黑河口以东,跨混同江而有之,以栅为界。《旧唐书》靺鞨传:黑水部分为十六部,部又以南北为称是也。其地距德林石千里,与今图符合……自黑河口以下始名黑水。”[24]《东北舆地释略·勿吉七部考》载:“吉林全境在北魏时总称勿吉,其部类分为七种……六曰黑水部,在安车骨西北,按即今黑龙江左右。其地跨混同江南北,后复分为南北黑水靺鞨是也。”[25]还有《吉林通志》载“黑水部:今三姓(今依兰,笔者注)东北及富克锦(今富锦,笔者注)左右地”;又“黑水部应为今黑龙江然安车骨西北,仅就其西境而言之,其实黑水分部,以南北为栅,则三姓以东、混同江南北之地,皆其部之所在,即皆吉林地也”[26]。安车骨部活动的中心地域系今阿什河流域已为学界通识,可知这则文献从某种程度上肯定了“安车骨西北”为黑水部“西境”。

以上观点基本认为安车骨北或西北是部分黑水部或黑水靺鞨之所在,且其分布跨越黑龙江南北。曹廷杰认为海兰泡是黑水靺鞨东界也是黑水都督府所在;金毓黻先生认可曹廷杰的观点[27],并在《渤海国志长编》卷一四《地理考》中写道:“余意黑水以在今黑龙江东境及俄领沿海州北部之地而偏北者为近似,故云东北为黑水靺鞨也。惟其西北境尚无明文,若谓与契丹接,则不应远至是地,若谓与室韦接,亦无显证。然考之唐书室韦传,谓其四境,东黑水靺鞨,西突厥,南契丹,北濒海,则其东南与渤海接壤,明矣。”[28]即黑水靺鞨在今黑龙江下游和松花江汇流之处。冯家昇的《述肃慎系之民族》中则以伯力以下的黑龙江流域为黑水故地。[29]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30],以及孙进己与冯永谦[31]、张博泉与魏存成[32]等学者都认为《隋书·靺鞨传》所载黑水部“在安车骨西北”有误,应在“安车骨东北”,即黑龙江中游的后半部河段和下游地区。20世纪70年代以来,俄罗斯(含苏联)学者在以阿穆尔州为中心的黑龙江中游左岸发现了丰富的8—13世纪的城址、遗址、墓葬等,如著名的特罗伊茨基墓地、帽子山遗址等,中俄考古学界已基本可以肯定它们大多为黑水靺鞨的考古学遗存。[33]因此,笔者认同曹廷杰和《吉林通志》的结论,认为文献记载并无谬误。《新唐书》中记载:黑水靺鞨“其地南距渤海,北、东至于海,西抵室韦,南北袤二千里,东西千里”,可见黑水靺鞨东、北临海,南接渤海,西邻室韦,所以海兰泡—大兴安岭一线就是黑水靺鞨与室韦的分界。那么黑水靺鞨即有部分在安车骨西北方向,也说明唐黑水都督府位置或在此方向上。学者们已将黑水靺鞨的分布范围缩小至黑龙江中下游,是以黑水都督府治所应在黑龙江中下游一带。

《旧唐书·靺鞨传》载其“东至于海,西接突厥,南界高丽,北邻室韦”[34]。《唐会要·靺鞨》载:“北至小海,东至大海,西至室韦。南北约二千里,东西约一千里。”[35]结合目前俄罗斯境内发现的中古靺鞨遗存,可确定靺鞨西部边界应在结雅河口(布拉戈维申斯克)至大兴安岭一线。[36]有观点认为“北至小海”为北到贝加尔湖之意,有待商榷。[37]如此,可大致推知黑水靺鞨的分布范围东至日本海、西抵结雅河口—大兴安岭一线、南与渤海国为邻,即从今三肇(肇源、肇东、肇州)地区直至俄罗斯滨海地区的广阔区域。

公元8世纪以后,渤海国逐渐强盛,而“黑水靺鞨,最处北方,尤称劲健,每恃其勇,常为邻境之患”[38],成为东北亚唯一能与渤海国抗衡的地域族体。开元七年(719年)渤海王大武艺继位,随即实行“斥大土宇,东北诸夷畏臣之”[39]的国策,进行了一系列扩张领土的军事行动,这里的“东北诸夷”显然包括黑水靺鞨在内的渤海周边族群。两唐书均记载了汩咄、安居骨等部的奔散与消亡,这是唐丽战争影响和大武艺对外扩张共同作用的结果。《新唐书》又有:“开元十年,其酋倪属利稽来朝,玄宗即拜勃利州刺史。”[40]黑水靺鞨高层此时朝贡唐朝,大概也是因为渤海的军事压力,企图获得唐朝的战略援助。勃利州刺史之位,其时尚未有实质的军事支持和行政管辖权力,但这是后来唐黑水都督府的先声。

关于唐勃利州地望,过去不少学者认为在伯力(今哈巴罗夫斯克)。曹廷杰《东三省舆地图说·伯利考》云:“唐征高丽,绝沃沮千里,至颇黎;辽五国部有博和哩国。颇黎、博和哩,音同字异也。今华人称伯利二字,皆呼波力,是与唐、辽音同,则俄之克薄诺夫克即颇黎、博和哩,似属可据。”[41]《吉林通志》则言:“今富克锦东北境外有伯利地方,音译、方隅皆合,或当是也。”[42]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及《释文汇编·东北卷》也延续此说。[43]刘晓东等考证认为渤海上京之地本为黑水靺鞨活动范围,即今牡丹江近郊南城子古城应系渤海渤州即勃利州故地,古城附近有博力甸子、博力哈达、勒勒河等地名,或为“勃利”的音转。[44]勃利州与渤海渤州存在承继关系,在今牡丹江流域宁安盆地,是基本可信的。值得注意的是,西南距南城子古城不足百里处为今七台河市勃利县,这一地区尚未发现相关考古遗迹,但是,却为唐勃利州地望提供了地名线索。而伯力距离当时唐王朝势力所能及之地显然过于遥远。

南城子古城附近的靺鞨-渤海古墓群以及河口-振兴文化类型中的靺鞨文化,为黑水靺鞨勃利州的存在及渤海渤州的建制提供了考古学佐证。南城子古城城郊东南约5千米,今牡丹江市桦林镇石场沟村南约500米处有处石场沟墓地,于1982年、1984年共发掘清理18座石室墓。此墓地当为古城居民的公共墓地。[45]墓内发现的主要随葬陶器有夹砂手制深腹罐、泥质灰陶罐等,M16还出土1枚“开元通宝”铜钱。出土的器物有些有靺鞨文化特征,有些有渤海文化特征,推测墓地建造在渤海建国前后,是靺鞨文化向渤海文化过渡的重要遗址。[46]1996年,海林市柴河镇头道河子村南的羊草沟墓地共发现墓葬26座,以夹砂陶为主,器型有鼓腹罐、筒形罐、钵、壶等。[47]海林市北站村西还曾发现墓葬50余座,陶器分为夹砂黑褐陶和泥质灰陶两种。[48]这些墓葬均为土筑石室墓,较靺鞨石构墓葬中的石圹墓有所改进。石室墓由石板立砌形成单室,墓顶往往覆盖石板,墓室外观为封土形态。石构墓葬类型见于诸如吉林榆树老河深、永吉查里巴等靺鞨(或勿吉)、永吉杨屯等,流行于牡丹江中下游和松花江上游,其他地区则依然以土圹墓为主。该类封土石室墓应是受到了高句丽后期墓葬形制的影响。

位于海林三道河子乡的河口-振兴遗址共分五期,其中四期为以侈口深腹、饰以锯齿状附加堆纹的“靺鞨罐”为代表的靺鞨文化,五期为渤海时期文化,“靺鞨罐”附加堆纹被凸条状附加堆纹所取代,呈现“重唇”的效果。河口-振兴文化四期与五期遗存属于靺鞨-渤海文化系统不同阶段的遗存。[49]“靺鞨罐”总体特征为侈口,方唇或重唇,口沿处施附加堆纹,略微收颈,颈下方饰以弦纹一周,深腹,平底。这种形制的“靺鞨罐”也普遍见于上述几处墓葬,只各处型、式稍有不同。振兴、河口、石场沟、羊草沟、北站共同组成的靺鞨墓葬集中出现于以南城子古城为中心的牡丹江中下游一带,且彼此紧相毗连,是河口-振兴考古学四期靺鞨(即黑水靺鞨)族群在此地强势存在的证据;而与渤海时期文化前后相继的年代序列正反映了黑水靺鞨逐步被渤海文化取代的过程。这也是大武艺政权与黑水靺鞨在这一地区族群嬗代的考古学证明。

牡丹江流域是渤海国都市文明的中心,聚集了大量古城与聚落遗址。其中,中游地区的渤海古城数量较多且规模较大,共计22座,平原城8座,山城12座;下游地区数量少、规模较小,仅有6座,多建在隘口或两水交汇的夹角地带,出土文物较少,且渤海文化特征不够明显。[50]南城子古城正处于渤海都市文化繁荣的牡丹江中游向城镇聚落锐减的下游过渡地带。同时,河口-振兴文化类型的考古层位学信息及大量靺鞨、渤海墓葬群表明,以南城子为中心的区域应系渤海与黑水靺鞨族群分野的重要边界地区。有学者言:“牡丹江边墙及与其相对的南城子古城作为军事防御设施和府州治所,可能还具有渤海黑水道上的国境地理分界线的重要意义。与汉唐边关设置相近,此一线以南当属渤海的完全控制线,其北的一段则可能为渤海与黑水部的混居地,类似近代意义上的国境'缓冲区’。”[51]因此,在牡丹江南城子古城附近开始羁縻建置作为唐朝介入渤海与黑水靺鞨事务的地点是合理的。

需说明的是,根据以往的研究,靺鞨拂涅、虞娄等部分布于牡丹江至兴凯湖一带。如《〈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认为拂涅部在张广才岭以东牡丹江流域,虞娄部在兴凯湖以东至大海。[52]董万仑认为拂涅部在牡丹江中游至兴凯湖一带。[53]《东北历史地理》考证虞娄部在今依兰县。[54]随着黑水靺鞨不断强大,牡丹江流域的靺鞨诸部有些可能逐渐被纳入黑水靺鞨的控制范围,并与之融合。《新唐书》载:“汩咄、安居骨等皆奔散,浸微无闻焉,遗人迸入渤海,唯黑水完疆,分十六落以南北”,而后,黑水靺鞨和渤海两大政治实体在今牡丹江流域中游地区直接接触并逐渐形成了对立关系。

倪属利稽朝唐后,渤海与黑水靺鞨的冲突很可能非但未有平息,反而日渐加剧。在设置勃利州刺史三年后,《旧唐书·靺鞨传》云:“开元十三年,安东都护薛泰请于黑水靺鞨内置黑水军。续更以最大部落为黑水府,仍以其首领为都督,诸部刺史隶属焉。中国置长史,就其部落监领之。十六年,其都督赐姓李氏,名献诚,授云麾将军兼黑水经略使,仍以幽州都督为其押使,自此朝贡不绝。”[55]《新唐书·地理志》则云:“黑水州都督府开元十四年置。”[56]这表明,开元十三至十六年(725—728年)间,唐朝先后设置了黑水军、黑水都督府。身处东北边疆前线的唐朝最高级将领薛泰对渤海国的崛起十分警觉,在局势日渐恶化的情况下向唐玄宗提出了设黑水军、增置都督府、赐黑水靺鞨首领皇姓、授予官职、设长史监领、隶属于幽州都督节镇等一整套羁縻方案,借机拉拢黑水靺鞨,牵制和制衡渤海国。[57]这一系列动作使唐朝对黑水靺鞨不再仅停留在授予虚封的羁縻官职,而是给予了实质的军事援助和政治支持。

黑水军治所,魏国忠言其“应该在勃利州以北尚为黑水靺鞨人所控制并山高林密、有险可守而又距离双方间战线不至于过远的某一聚落,以便于就近履行其军事观察和调停冲突的职能。考虑到河口与振兴遗址附近即今莲花水库淹没区一带存在黑水靺鞨人聚落的情况,显然符合如上条件,故作为其门户的今柴河镇附近的某个聚落就有可能是'黑水军’的驻地”[58],即上文第六种观点,此说值得商榷。从册封勃利州刺史到黑水军建置虽仅四年,但唐朝对黑水靺鞨的态度已然发生了重大且实质性的变化,从军事支援到薛泰设计的完整羁縻管辖方案。合理推断这是渤海、黑水靺鞨、唐朝的关系可能出现了失衡,黑水靺鞨和渤海的互相制衡局面被打破,黑水靺鞨在遭受渤海沉重的军事打击后不断北撤,所以唐朝派驻军事力量稳定局面。如此,黑水军的建置不应该依旧在勃利州故地,而应向北寻之。同时,“黑水军”的建置名称反映其地望应在“黑水”流域,遂应在松花江或黑龙江沿岸。

《新唐书·地理志》中有“(渤海上京)其北经德理镇至南黑水靺鞨千里”的对贾耽《道里记》的引用[59],而《太平寰宇记》云:“今黑水靺鞨界,南至渤海德理府,北至小海,东至大海,西至室韦,南北约二千里,东西约一千里。”[60]所以渤海上京和黑水靺鞨之间应有一条通道,即黑水靺鞨道,在渤海上京与营州道相接,算营州道的北延。刘晓东等认为上京城北至德理镇的“德理镇”即南城子古城,位于今牡丹江市东北20千米桦林镇。[61]这一观点可信度较高。南城子古城规模较大,有渤海时期文物出土,位于牡丹江水陆要冲。“黑水靺鞨,最处北方,尤称劲健,每恃其勇,恒为邻境之患”[62],是对渤海北部边境巨大的军事压力。这条路线北至黑水靺鞨,以军事对抗为特征,则唐黑水都督府治所势必应与黑水靺鞨道相接,并扼守在这条交通大动脉的某一重要结点。渤海修筑牡丹江边墙以防御黑水靺鞨,已知牡丹江边墙长有三段,约100千米,均为西北—东南走向,筑于牡丹江、镜泊湖沿岸,是纵贯南北的军事防线。[63]从牡丹江中游的宁安盆地顺牡丹江河道而下,穿过张广才岭与老爷岭—锅盔山之间的山地河谷,进入松花江大平原,这一带主要为倭肯河、汤旺河、梧桐河等支流与松花江汇合冲积的大平原,直至松花江与黑龙江汇合口以西的大夹角地带。由此,黑水都督府成为一座北部的军政重镇,扼守营州道和黑水靺鞨道的战略要地,连通了贯穿唐朝、渤海国和黑水靺鞨三大政治实体的一条“营州—襄平—新城—长岭府—上京—德理镇—黑水都督府—黑龙江下游”的重要道路。

安静都督府、思慕部与黑水都督府的地理位置

《新唐书·地理志》载:“靺鞨州三、府三”[64],其中“府三”即黑水州都督府、渤海都督府、安静都督府。渤海都督府应系渤海国忽汗州都督府,因授渤海郡王,故而得名;安静都督府地望史籍无载。开元年间,东北北境,即今黑龙江地区,东有渤海都督府,黑水州都督府大约也靠近东部地域;西边还有室韦都督府;中部广阔地区未见有羁縻行政建制,推测可能为安静都督府所辖地域。“安静”一词,应系“勿吉”或“安车(居)骨”之同音异写。今阿什河流域隋唐时为靺鞨(勿吉)安居骨部故地,因此,以隋唐安居骨部故地为中心的阿什河至松花江下游一带当为安静都督府辖境。另有学者考释:“又按勃利州较黑水州先置,疑其更近内陆,当于依兰县一带求之,其地有铁利部落,盖勃利因铁利为名,当为安静都督府下辖羁縻州。”[65]此说不确,勃利州先于黑水州而置,依上文所论,地望在牡丹江宁安盆地,且无任何证据表明勃利州受辖于安静都督府。历史上松花江也被称为黑水,黑水靺鞨应在安车骨(今阿什河流域)西北方向的今三肇(肇源、肇东、肇州)地区。马一虹肯定了笔者考证之三肇地区的确是黑水靺鞨的最初居住区,黑龙江中游大量的靺鞨遗存证明这里也是靺鞨的最初住地。[66]

如此,“靺鞨府三”的相对地理分布格局业已基本清晰。渤海都督府置于渤海上京城,抑或随渤海徙都而移动,管辖牡丹江流域、今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以及俄罗斯滨海地区南部。安静都督府大约在阿什河流域至松花江下游一带,二者北部为黑水都督府所辖区域。除靺鞨三府外,在唐朝东北边疆有效行政统辖区的外围还有室韦都督府、饶乐都督府、松漠都督府等羁縻府州。

《新唐书·靺鞨传》载:“初,黑水西北又有思慕部,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东北行十日得窟说部,亦号屈设,稍东南行十日得莫曳皆部……”如以黑龙江与松花江汇合口一带为基点推之,思慕部大约在黑龙江中游与小兴安岭山脉丘陵之间。孙进己、冯永谦、冯恩学等学者均肯定其地望在结雅-布列亚平原。[67]《〈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征引日本学者和田清之论,认为如以西北方位推之,思慕部在今瑷珲、黑河一带或布里亚河与结雅河之间,“益北”至郡利部则为山岭所阻,道路不可通。故而“西北”二字应为“东北”之误。思慕部必然在交通大道的黑龙江上,约在今共青城一带。[68]事实上,对于该文献的理解,如所谓“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究竟系自思慕部继而向北,抑或是以黑水部为原点向北至郡利部,学术界素有争论。然贸然以“西北”为“东北”之误,恐有失偏颇。张亚红、鲁延召提出今俄罗斯犹太自治州比罗比詹为思慕部所在,原因在于方向正确、地形允许、有奈菲尔德类型靺鞨考古学文化佐证。[69]此说虽有一定道理,但黑水靺鞨分布于黑龙江南北,比罗比詹所在地显然应系“北黑水靺鞨”之地,又何必单独以“思慕部”称之呢?即使思慕部存在于此,其距黑水靺鞨聚居区过近,难以说清究竟位于其北方、东北抑或西北。因此,笔者倾向将“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理解为自黑水靺鞨部向北,而非自思慕部向北。思慕部与郡利部分属于黑水靺鞨的不同方向。值得注意的是,位于这一地区的今黑河市逊克县有逊比拉河注入黑龙江,“比拉”为满语河流之意,“逊”则酷似“思慕”二字之快读。不仅如此,位于逊比拉河流域、构造复杂、拥有四道城垣的大型中古古城——河西古城,很可能就是黑水靺鞨思慕部的中心城邑。[70]河西古城位于逊克县干岔子乡河西村南约5千米,黑河与孙吴交界处的一架山至逊比拉河河口的弯月形山脉中部。城址以北8千米为黑龙江,南10千米为逊比拉河。古城依山势而建,平面呈不规则的倒三角形。西部马鞍形缓坡处筑有四道城墙。城内分布209个方形坑,1976年曾出土三件凿形铁镞及少量灰陶片。1990年城内圆形灶坑出土陶罐和铁镞。城内遗物有铁渣、素面泥质灰陶罐、夹砂黄褐陶素面单耳罐。河西古城发现于1976年,1990年因受黑龙江水电站淹没区影响再度被文物普查队复查。1992年5月,由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河分所、黑河博物馆、逊克文管所、孙吴文管所组成的联合考古队第三次对该古城进行了调查和测绘,发表了《黑龙江省逊克县河西古城第三次调查简报》。[71]简报认为该城尚未掌握瓮城、马面技术,年代应晚于同仁文化,早于金界壕边堡。古城形制及其出土夹砂陶器均表明其年代早于辽金时期,作为黑水靺鞨思慕部筑城是完全有可能的。笔者曾于2017年春季、2018年初冬两次踏查了河西古城,认为该城为隋唐时期靺鞨所建的可能性较大。冯恩学肯定了“黑水”为黑龙江中下游段,并认为俄罗斯阿穆尔州结雅河下游发现的特罗伊茨基墓地当属黑水靺鞨思慕部。[72]如果以逊克河西古城为思慕部中心城邑,那么以特罗伊茨基为代表的靺鞨特罗伊茨基类型为思慕部文化就有一定道理。思慕部地望是为确定黑水靺鞨核心地区及黑水都督府的地望的重要佐证。

随着黑水靺鞨在渤海国以北日渐强大,生产力水平日益提高,出于与渤海对抗和自身部落之间军事防御的目的,其聚落形态应逐渐由村落向城邑过渡。对黑水靺鞨城址的判断依据主要是采集到的具有靺鞨文化特征的附加堆纹盘口罐、筒形罐残片等,以及城内外的穴居坑遗址。这些城址集中在黑龙江流域中下游左、右岸,以及三江平原的佳木斯、双鸭山地区和俄罗斯滨海地区南部。在佳木斯地区,考古工作者先后发现了7座靺鞨山城。这些山城依山势居山顶而建,均为一道城墙,城内外分布着数量不等的穴居坑。佳木斯复兴村东山山城和中丰村小城子山城城址中部为一高台,其上有穴居坑,可能居住着地位较高的首领。[73]在俄罗斯滨海地区南部和西南部,目前发现了希涅尔尼科沃(Синельниковское)、新谢利申斯科耶(Новоселищенское)、彼得罗夫斯科耶(Петровское)、鲍里索夫斯科耶(Борисовское)、克里尼奇(Криничное)、新格尔杰耶夫卡2号(Новогоргиевка-2)、康斯坦丁诺夫卡4号(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ка-4)、安德烈安诺夫-克里奥奇(Андреанов Ключ)等靺鞨城址。在滨海地区中部则发现了莫日耶夫-克里奥奇(Можаев Ключ)、帕夫洛夫卡2号(Павловка-2)、帕夫洛夫卡3号(Павловка-3)等靺鞨城址。[74]其中,新格尔杰耶夫卡2号、康斯坦丁诺夫卡4号坐落在绥芬河沿岸地带,Ю.Г.尼基金认为,这些城址的修建可能与5—6世纪靺鞨人在这一地区的军事活动有关。[75]在俄罗斯滨海地区东北部,还坐落着修建于沿海岬角地带的“岬角状”古城。[76]滨海地区的一些靺鞨城址结构已较为复杂,出现了2—3道城垣,存在土筑、土石混筑、石筑城墙等。7—8世纪以后,受到渤海挤压和控制的黑水靺鞨从黑龙江中下游、乌苏里江流域沿黑龙江向西迁徙至以布列亚河口为中心的地区,形成了以新彼得罗夫卡墓地、帽子山古城及墓地等为代表的靺鞨奈菲尔德类型。后又出现了特罗伊茨基靺鞨类型。[77]受靺鞨文化的影响,西阿穆尔地区土著的米哈伊洛夫卡文化圆形城址开始向方形城址转变,如斯列德涅别洛1号古城(Среднебелое городище-1)。[78]同时,还出现了一批靺鞨城址,其中以四道城垣环护的靺鞨城址七湖古城(Семиозёрское)最为复杂,该城址位于俄罗斯阿穆尔州布拉戈维申斯克市东北部伊万诺夫卡区七湖村北,结雅河和小白河沿河湿地古城湖左岸。[79]西阿穆尔地区的中世纪早期城址反映了靺鞨筑城文化的西渐。总之,靺鞨城址的出现反映了当时靺鞨、渤海之间较为复杂和紧张的社会氛围和族际关系,规模宏大的江岸古城同样修建于这一时代背景之下。黑水靺鞨及黑水都督府等处的分布如图1所示。

图1 黑水靺鞨及黑水都督府等示意图

资料来源:底图为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5册《隋·唐·五代十国时期》“河北道北部”图(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1996年印刷,第50—51页)。

结语

综合上述各证据链环来看,近年新发现的黑龙江省萝北县江岸古城无疑具有作为唐代黑水都督府的最大可能性。归纳起来,论据主要有如下几点:

(1)江岸古城的地理坐标:东经130度58分09.90秒,北纬47度42分22.17秒。江岸古城濒临黑龙江,地处小兴安岭余脉向东延伸的尽头,并与三江平原的西北部接壤。小泥河、鸭蛋河与黑龙江在江岸古城的南、北、东三面环绕形成天然的屏障。城址的东部、东南部、南部是广袤的湿地。城址由一座大城和一座卫城构成,大城靠近黑龙江与小泥河汇合处的夹角,周长700米,有三道城墙环绕。卫城在大城的西偏南237米处,周长220米,地势略高于大城。大城与卫城之间以及大城卫城内均布满了大量的穴居坑,穴居坑十分密集,居中者为较大型的穴居坑。较小的穴居坑排列有序地分布在周围,穴居坑内发现有火烧过的石板。这是目前在黑龙江流域中下游地区所发现的规模最大的黑水靺鞨故城址,其地理位置、规模和形制符合黑水靺鞨中心城邑及唐代黑水都督府古城的基本特点。根据对其航拍与实测可知,江岸古城遗址的面积为25000平方米,大城外设有三道城垣和护城壕围护,城址内外地表上分布有长方形、方形建筑遗迹以及大约300个穴居坑。在大城西侧有一座小城,外围有椭圆形城垣一道,城垣外侧有一条宽约2米、深约60厘米的壕沟。小城形制与文化内涵均与江岸古城一致,应为江岸古城的卫城。[80]江岸古城具备作为唐朝羁縻府州治所的城邑规模,同时两城相连,小城作为军事卫城拱卫大城,可见其政治和军事地位十分重要(图2)。

图2 江岸古城与周边环境平面示意图

(2)牡丹江流域中游南城子古城以及河口-振兴靺鞨墓葬遗址群的发现,证明黑水靺鞨勃利州、渤海国的渤州就位于此。随着渤海国的日渐强大,其与黑水靺鞨的边界不断北移,黑水军的军政建制取代了勃利州。河口-振兴类型中四期黑水靺鞨文化与五期渤海中晚期文化的叠压年代学关系,从侧面给予这一地区族群嬗代的考古学佐证。无论从当时黑水靺鞨与渤海国的北进局势考量,还是“黑水军”建制的名称,均指向了作为黑水都督府前身的黑水军治所只能在松花江下游或黑龙江沿岸一带寻之。

(3)自唐代营州(今辽宁朝阳)出发,经襄平(今辽阳)、新城(今抚顺高尔山山城)、长岭府(今吉林桦甸苏密城)、渤海上京龙泉府、德理镇至黑龙江下游的“黑水靺鞨道”,必然与军政重镇的黑水都督府相接,黑水都督府也必然扼守在渤海上京以北、贯穿南北黑水靺鞨的交通孔道上。从地理环境的角度观察,黑水都督府既坐落在黑龙江右岸鸭蛋河与小泥河汇合口附近的夹角地带,同时也位于松花江与黑龙江汇合口以西的两江大夹角地带,这一带被松花江及其支流汤旺河、梧桐河等河流冲击为广阔的平原与湿地。江岸古城作为黑水都督府的地理位置比较符合“黑水靺鞨道”沿线中心城邑的区位条件。

(4)唐代设置的渤海、黑水、安静三大都督府,其管辖的区域大体与后来渤海国疆域重叠,渤海都督府治所当在渤海国上京城,管辖牡丹江流域及南部的图们江流域的渤海中京、东京所辖区域;安静都督府应系以隋唐“安居骨部”(今阿什河流域)为中心,管辖从阿什河到松花江上游流域的区域。如此,松花江下游至黑龙江中下游的广阔区域当为黑水都督府辖地,江岸古城的地理位置正处于这一地区的中心地带。

(5)《新唐书·黑水靺鞨传》载“黑水西北又有思慕部”,黑河市逊克县逊比拉河(逊河)流域河西古城依山势而建,规模宏大,四道城垣环护,靠近结雅河口。在考古学文化上属于特罗伊茨基靺鞨文化。笔者以逊河之“逊”为“思慕”快读为依据,加以考古学材料佐证,提出河西古城为黑水靺鞨思慕部城邑。若以此反推之,江岸古城恰位于逊克河西古城东南方向,二者相对位置与文献记载相合。

综上所述,从文献与考古材料双重视角入手,通过对勃利州(渤州)、黑水靺鞨道、渤海都督府、安静都督府、黑水靺鞨思慕部等相关历史地理问题的梳理和考察,黑龙江省萝北县江岸古城很有可能就是失落已久、曾在东北亚中古时代和唐渤关系史上发挥过举足轻重作用的唐开元年间设置的黑水军、黑水都督府治所。

致谢 本文在成稿过程中得到了黑河学院远东研究院兼职研究员刘忠堂在插图绘制上的大力协助,特此致谢。

注释(滑动以查看全部)

[1] 《旧唐书》卷一九九下《北狄·靺鞨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59页。

[2] 《新唐书》卷二一九《北狄·黑水靺鞨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178页。

[3] 〔宋〕王溥:《唐会要》卷九六《靺鞨》,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723页。

[4] 〔宋〕王钦若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第九二七《外臣部一二·继袭第二》,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02页。

[5] 〔宋〕洪皓撰,翟立伟等标注:《松漠纪闻》,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9页。

[6] 孙进己、冯永谦等主编:《东北历史地理》第2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02页。

[7] 嘉庆《大清一统志》卷六七《吉林一》,《四部丛刊续编》史部第3册,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23页。

[8] 张博泉:《东北地方史稿》,吉林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09页。

[9]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76页。

[10] 赵振才:《松花江畔的突斯克——黑水府、盆奴里部、考郎古城址》,《求是学刊》1980年第4期。

[11] 张泰湘:《东北史地新证十题》,《黑河学刊》1987年第4期。

[12] 张亚红、鲁延召:《唐代黑水靺鞨地区思慕诸部地望新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0年第1辑。

[13] 王禹浪:《靺鞨黑水部地理分布初探》,《北方文物》1997年第1期。

[14] 王禹浪、王俊铮:《近百年来国内挹娄研究综述》,《黑河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

[15] 靳维柏、王学良、黄星坤:《黑龙江省友谊县凤林古城调查》,《北方文物》1999年第3期;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龙江友谊县凤林城址1998年发掘简报》,《考古》2000年第11期;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龙江友谊县凤林城址二号房址发掘报告》,《考古》2000年第11期。

[16] 张国强、霍东风、华阳:《凤林文化刍议》,《北方文物》2006年第2期;王乐文:《挹娄、勿吉、靺鞨三族关系的考古学观察》,《民族研究》2009年第4期。

[17] 邓树平:《黑水靺鞨地域范围与黑水府治所初探》,《满族研究》2011年第1期。

[18] 魏国忠:《黑水靺鞨人的再度勃兴与勃利州、黑水府的相继建立》,《黑河学院学报》2016年第6期。

[19] 《隋书》卷八一《东夷·靺鞨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821页。

[20] 《旧唐书》卷一九九下《北狄·靺鞨传》,第5359页。

[21] 〔清〕方式济撰,李慧娟标点:《龙沙纪略》,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页。

[22] 〔清〕曹廷杰:《东三省舆地图说·黑水部考》,丛佩远、赵鸣岐编:《曹廷杰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5页。

[23] 〔清〕曹廷杰:《西伯利东偏纪要·二》,丛佩远、赵鸣岐编:《曹廷杰集》,第166页。

[24] 景方昶:《东北舆地释略·渤海五京考》,李兴盛、齐书深、赵桂荣主编:《陈浏集(外十六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1页。

[25] 景方昶:《东北舆地释略·勿吉七部考》,李兴盛、齐书深、赵桂荣主编:《陈浏集(外十六种)》,第1417—1418页。

[26] 〔清〕长顺修,李桂林纂,吉林师范学院古籍研究所整理,李澍田主点:《吉林通志》卷一〇《沿革志一》,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191页。

[27] 《东北通史》载“近人曹廷杰考释较确”,参见金毓黻:《东北通史》上编,五十年代出版社1981年版,第173页。

[28] 按:金毓黻以证据不足为由,认为黑水靺鞨西北境尚不可知。然而后文引述《唐书·室韦传》又明确记载室韦东临黑水靺鞨,不知金毓黻先生所指“明文”“显证”究竟为何。参见金毓黻撰,吉林省文物工作队、吉林省社会科学院东北史所标点:《渤海国志长编》卷一四《地理考》,社会科学战线杂志社1981年版,第325页。

[29] 冯家昇:《述肃慎系之民族》,《禹贡半月刊》1935年第3卷第7期。

[30]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第75—78页。

[31] 孙进己、冯永谦等主编:《东北历史地理》第2卷,第302页。

[32] 张博泉:《东北地方史稿》,吉林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99—210页;张博泉、魏存成:《东北古代民族·考古与疆域》,吉林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98页。

[33] Народы и религии Приамурья//Под ред. Забияко.А.П. Благовещенск, 2017. С.36-39; Нестеров С.П. Народы Приамурья в эпоху раннего Средневековья//Албазинской острог: История, археология, антропология народов Приамурья. Отв. ред. А.П. Забияко, А.Н. Черкасов. Новосибирск, Изд⁃во ИАЭТ СО РАН, 2019. С.9-23;[俄] А.П.扎比亚科著,王俊铮译:《阿穆尔河(黑龙江)左岸地区早期铁器时代与中世纪的民族与文化》,《欧亚学刊》(新10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72—74页。

[34] 《旧唐书》卷一九九下《北狄·靺鞨传》,第5358页。

[35] 〔宋〕王溥:《唐会要》卷九六《靺鞨》,第1723页。

[36] 王禹浪、王俊铮:《我国历史文献中所见黑水靺鞨概述》,《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年第8期。

[37] 李秀莲:《女真人与黑龙江流域文明》,《黑龙江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

[38] 〔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一〇〇〇《外臣部四五·强盛》,第11570页。

[39]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二六《四裔三·渤海》,中华书局1986年版。

[40] 《新唐书》卷二一九《北狄·黑水靺鞨传》,第6178页。

[41] 〔清〕曹廷杰:《东三省舆地图说·伯利考》,丛佩远、赵鸣岐编:《曹廷杰集》,第171页。

[42] 〔清〕长顺修,李桂林纂,吉林师范学院古籍研究所整理,李澍田主点:《吉林通志》卷一〇《沿革志一》,第191页。

[43]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第78页。

[44] 刘晓东、罗葆森、陶刚:《渤海国渤州考》,《北方文物》1987年第1期。

[45] 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龙江省牡丹江桦林石场沟墓地》,《北方文物》1991年第4期。

[46] 刘晓东:《靺鞨文化的考古学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

[47] 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龙江省海林市羊草沟墓地的发掘》,《北方文物》1998年第3期。

[48] 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龙江海林北站渤海墓试掘》,《北方文物》1987年第1期。

[49] 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大学考古学系:《河口与振兴:牡丹江莲花水库发掘报告(一)》,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7—159页。

[50] 王禹浪、于彭:《论牡丹江流域渤海古城的分布》,《哈尔滨学院学报》2014年第8期。

[51] 姜玉珂、赵永军:《渤海国北界的考古学观察》,《北方文物》2008年第2期。

[52]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释名汇编·东北卷》,第53、77页。

[53] 董万仑:《东北史纲要》,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7页。

[54] 孙进己、冯永谦等主编:《东北历史地理》第2卷,第244页。

[55] 《旧唐书》卷一九九下《北狄·靺鞨传》,第5359页。

[56] 《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第1127页。

[57] 王禹浪、王俊铮:《我国历史文献中所见黑水靺鞨概述》,《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年第8期。

[58] 魏国忠:《黑水靺鞨人的再度勃兴与勃利州、黑水府的相继建立》,《黑河学院学报》2016年第6期。

[59] 《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第1147页。

[60] 〔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一七五《四夷四·勿吉国》,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344页。

[61] 刘晓东、祖延苓:《南城子古城、牡丹江边墙与渤海的黑水道》,《北方文物》1988年第3期。

[62] 《旧唐书》卷一九九下《北狄·靺鞨传》,第5358页。

[63] 樊万象:《牡丹江边墙调查简报》,《北方文物》1986年第3期。

[64] 《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第1127页。

[65] 张亚红、鲁延召:《唐代黑水靺鞨地区思慕诸部地望新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0年第1辑。

[66] 马一虹:《靺鞨部族分布地域考述》,《中国文化研究》2004年第2期。

[67] 孙进己、冯永谦等主编:《东北历史地理》第2卷,第247—249页;孙进己等:《女真史》,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40—41页;冯恩学:《黑水靺鞨思慕部探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2期。

[68]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第76页。

[69] 张亚红、鲁延召:《唐代黑水靺鞨地区思慕诸部地望新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0年第1辑。

[70] 王禹浪、谢春河、王俊铮:《黑龙江流域黑河地区古代民族筑城初步研究》,《哈尔滨学院学报》2017年第12期。

[71] 张鹏、于生:《黑龙江省逊克县河西古城第三次调查简报》,《北方文物》1995年第3期。

[72] 冯恩学:《黑水靺鞨思慕部探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2期。

[73] 佳木斯文管站:《佳木斯市郊山城遗址调查》,《黑龙江文物丛刊》1982年第3期。

[74] Ивлиев А.Л. Отчет об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х в Ханкайском районе Приморского края в 1978 году. Архив ИА РАН. Р-1. № 7478. 170 л; Рубленко Н.Г. Отчет об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ой разведке в Лазовском районе Приморского края в 1985 г. Архив ИИАЭ ДВО РАН. Ф.1. Оп. 2. Д. 331; Никитин Ю.Г. Результаты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 в окрестностях села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ка в Приморском крае//Новые материалы по средневековой археологии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СССР. Владивосток, 1989; Болдин В.И. Городище Синельниково⁃1 и периодизация средневековых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х культур юго⁃западного Приморья//Археология и культурная антропология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Владивосток, 2002; Гельман Е.И. О культурной принадлежност и Новогордеевского селища//Археология и культурная антропология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и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Владивосток, 2002; Артемьева Н.Г.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средневековых городищ в Приморском крае//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открытия 2001 года. М., 2002; Мезенцев А.Л. Борисовская группа мохэских памятников//Проблемы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 ории. Мат⁃лы науч. конф. Ч. 2. Уссурийск,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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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张端成

审 核:杨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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