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烟火年味
远去的烟火年味
孙晓芳
奶奶是山东人,她的年味是馒头、素菜包子、猪肉包子和白糖包子。
蒸馒头时,奶奶在土灶的铁锅上架起三格松木圆蒸笼,把案板上切出来的一块块方形小面团整齐有序地排满三个笼格,盖上穹顶式的笼盖后,就让我守着灶口烧火。我烧火时,奶奶就在案板上忙着包包子,并嘱咐我,闻到馒头香气后就喊她来起锅。灶堂里火势红红的,锅里的水咕噜咕噜的,锅盖上的蒸气热腾腾的,我时不时用鼻子闻闻蒸气,嗅一嗅馒头的香气出来没有。
起锅掀盖时,三格馒头在热腾腾的蒸气中个个膨胀饱满,看着十分喜人。可不知为什么,三格馒头里总有一个馒头是瘪瘪歪歪的,不成形状。奶奶把它捡出来,拿在手里,故作生气地说,又是那个老东西回来讨吃的了。我问奶奶“老东西”是谁?奶奶笑着说,你爷爷呀,每年我蒸馒头,总有一个瘪的,这是你那死去的爷爷在暗地里和我作怪。我对奶奶说,爷爷不在了,他怎么作怪?奶奶你这是迷信。奶奶笑而不语,把三格热腾腾的馒头装进竹蔑蓝子里,盖上一块蓝色花布,吊在堂屋的房粱上。接下来奶奶就开始蒸各种包子。
奶奶家的厨房低矮狭窄,窗户又小,蒸气跑不出去。在蒸气中忙碌的奶奶,云山雾罩似的,很像武侠小说中的白发仙太。
在奶奶的年味里,包饺子、炸油饼、炸油条、炸小鱼儿是她年味的重头戏。
包饺子时,奶奶通常是一人操持。一根两头细中间粗的小擀杖在她右手里轻快滚动着,一张张圆圆的饺子皮像雪片似的从她的左手飞出,等案板上的面皮堆成小山后,奶奶就有条不紊、轻巧熟练地包饺子。奶奶包的多是月牙饺,馅是猪肉白菜。我也笨手笨脚地跟着包,包完一个,自己都看不上眼,不是漏出了馅子,就是不成形状。奶奶包饺子的速度特别快,我好不容易成形了一个,奶奶则已七八个饺子出了手,个个饱满紧实,大小相当,样子精致,特别好看。奶奶见我包的饺子笨拙难看,就让我帮她摆饺子。我把她包好的饺子一圈圈地摆在一个大圆簸箕上,看上去像树的一圈圈年轮。饺子包到尾子时,奶奶就拿出她的巧劲来,不紧不慢地用起了她的绣花功夫,专门为我包几十个有皱褶花边的元宝饺子。在这几十个元宝饺子中,有一个饺子里被奶奶塞入了一枚五角的铜色硬币。奶奶说,你吃到了这个饺子,你将来就能走财运。几天里,我吃光了这几十个元宝饺子,却没有吃到那五角钱。我问奶奶钱跑到哪里去了,奶奶哈哈大笑,说,怕硬币伤了你的牙,也怕把你给噎着,奶奶早就偷偷把硬币给掏出来了。
那时是包产到户的时期,日子过得像宋祖英的歌曲《好日子》里唱的那样,家家户户过得红红火火,米面油很充裕。炸油饼,炸油条,成了那个年代的节庆味道,过年就更不能少了这一项。
油锅沸腾后,奶奶总要先往锅里扔一小块面片,炸成金黄后,用长筷子夹出来,放在灶台上,说是祭灶王爷;祭了灶王爷,炸起东西就特别顺当。
奶奶总是先炸油饼、油条,接着炸麻叶片、红苕片,最后炸小鱼儿。那个年代,鱼塘起鱼时,先用抽水机抽干塘里的水,然后主家请几个帮手下塘捡鱼。主家捡光大鱼后,余下的小鱼小虾就懒得要了,任由人们下塘去捡。奶奶穿着深筒胶鞋也加入到捡小鱼的热闹队伍中。主家见奶奶在鱼塘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很吃力,就在塘埂上喊道,孙奶奶,你上来,别花那个力气了,免得闪了腰。说着,主家就往我脚边扔来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奶奶不怕冷,弯着腰在鱼塘里继续捡小鱼儿,捡得很仔细,能捡回半桶小鱼。回来后,奶奶仔细地刮鳞掏腮、开膛破肚,洗净后再拌上面粉下锅油炸。小鱼儿炸得色泽金黄、外脆内酥,我特别喜欢吃。
有一次,我去宜昌玩。一天清早,我在一条静静的背街闲逛,忽然闻到一股好闻的菜油香。我寻着香味沿着一条小巷找过去,发现在小巷口有个老婆婆在土炉子上炸油条,那身影那动作简直和我奶奶像极了,我的眼眶突然一热,涌出泪来。我静静地看着老婆婆,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菜油香。这熟悉的童年味道,让我想起奶奶当年的那间低矮厨房,让我想起了远在天堂的奶奶。老婆婆的炉子前很冷清,没有一个过早的人。我在小木桌边的一把矮竹椅上坐了下来,要了一根油条和一碗粥,就着酸菜碟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临走时,我在碗下压了五十块钱就离开了。没走几步,老婆婆追上我,把钱递给我说,姑娘,哪里要这么多钱?我也没零钱找你。我说不用找了,明早我还来你这里过早。老婆婆拿着钱高兴地说,那你明早一定要来呀。第二天我离开了宜昌,没有再去那个巷口。让我高兴的是,在那个小巷口,我无意中找到了一份久违的儿时味道。
在奶奶家的隔壁,住着一个黄陂人,他家年味的重头戏是打糍粑。把洗净的糯米倒入一个松木甑子里用大火蒸,蒸到九成熟后,迅速倒入一个半米高的厚重瓦缸里,紧接着,三个精壮小伙各持一把梨木杵子,把瓦缸里热腾腾的糯米用力捣杵,直到杵成绵柔黏软的泥状。瓦缸里的糯米杵成洁白的绵柔泥状后,三个打糍粑的小伙齐力抬起瓦缸,把瓦缸里的糯米泥倒在一个洒了面粉的圆簸箕上,然后趁热把糯米泥压成两寸厚的圆饼状或长条状,一甑糍粑就算打好了。打糍粑时,三个人要有力量,要有韧劲,要有默契,还要有交替用力的巧劲。
奶奶家从不打糍粑,隔壁黄陂人打糍粑时,我总要跑过去看稀奇。糯米在瓦缸里被杵成泥状还带着温热时,主家就从瓦缸里揪下一坨来,在白糖碗里滚上两滚,然后递给我吃。刚出来的糍粑热热的,甜甜的,糯糯的,软软的,特别好吃,我至今还记着那种味道。
奶奶的年味里还有一个内容,就是酿糯米酒。许多年过去了,酿米酒的方法我依然熟记于心。糯米在松木甑里蒸到九成熟后,倒入瓦盆,用筷子扒开散热;温度降下来后,接着就给糯米拌酒曲;熟糯米拌好酒曲后入瓦盆,并用塑料布封住盆口,最后用一床旧棉被把瓦盆裹紧发酵。寒冬腊月气温低,为了发酵快些,奶奶就把瓦盆抱进厨房,放在火炉子边增温发酵。奶奶酿的米酒,甘冽清甜,口感特好。到了大年的初三初四,家里来了亲戚,奶奶就给亲戚们煮米酒荷包蛋或米酒汤圆。米酒酿得少,一般是不舍得吃的。有时口渴了我想喝一碗,奶奶通常是不给煮的,总说有亲戚要来,得留着待客。不过,油饼子油果子油条油饺子是任由我尽情吃的,我总是吃得嘴巴油汪汪的,两手油腻腻的。
有一年春节,天气暖得早,气温骤高,存放在大圆簸箕上的饺子没有冰箱冷藏,里面的馅子很快就走味变酸了。可奶奶舍不得扔掉这些变味的饺子,说扔粮食有罪,说这些饺子要赶紧吃。那几天,奶奶像是要完成任务似的,天天煮酸饺子吃,吃得我心里直作呕。奶奶却端着一碗酸饺子,一口一个,在我面前吃得津津有味,喝汤水时还有意喝出山泉般的流水响声。见我食不下咽的样子,奶奶就气不打一处来,用筷子敲着碗缘说,芳妮子呀,这是多好吃的饺子呀,奶奶小时想吃都吃不上呢,你娇个么气呀,真有那么难吃吗?我点头说,真的很难吃。奶奶无奈,从灶上拿来一碗麦酱,推到我面前说,那就把饺子蘸蘸酱,压压酸味再吃吧。
奶奶远去了,带走了我儿时的烟火年味。长大了,回不去了,再也找不到在灶口添柴烧火、贪嘴盼年的那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