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启功先生为学校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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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春天,丹东师范专科学校筚路蓝缕,艰难地走过十个年头。一日,丹东师专创始人刘也愚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想搞一个十年校庆,希望能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为学校题词。我问“您想请谁?”校长笑了,“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回北师大请启功先生啊!”我答应了。
启功先生是我的老师,我是启功先生的学生。六十年代初,我在北师大读书时,先生的名声远不如今天响亮。正如他篇在那有名的“墓志铭”里所说:“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但是我们喜欢他,无论何时何地与他相遇,先生总是笑眯眯的,在我们学生面前从无疾言厉色。他说话和善,且很有谐趣。先生给我们上的课不多,因为五七年,早已是北师大教师的他,却莫名其妙地被他参与创办的中国画院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学校为此不能多安排他讲课,只能和其他老先生一样开些讲座。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新二阶梯教室讲解中国古代诗词格律。他用自己独创的“竹枝体”概括古典诗词平仄变化规律,形象生动,新颖别致,独具一格。他的课,条理清晰,旁征博引,知识性、趣味性、学术性,浑然一体。加上他那一口字正腔圆、味道纯正的老北京话,让我们十分享受。文革期间,摘了帽的启功先生成了“灰色人物”。因为北师大中文系“反动学术权威”比比皆是,而且个个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比如语言学大师黎锦熙;古汉语大师陆宗达、萧璋、俞敏;美学大师黄药眠;民俗学大师钟敬文;古代文学专家谭丕模、刘盼遂,其他的一些名家诸如叶丁易、穆木天、李长之、郭预衡等等,实在太多了,批斗他们工作量就很大,那还顾得上启功先生。因此,启功先生好像并没有遭受到残酷地批斗和折磨,再加上他平时积攒的人缘,所以,惩罚启功先生的办法,就是勒令他为“革命群众”抄写大字报。启功先生态度认真,随叫随到。那时,在北师大校园里,他那挺秀俊逸的毛笔字成为一道风景线,也成为当时人们难以获得的美感享受。1968年暑期,我离开了北师大,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来到了地处边陲的小城——丹东。
时隔二十年,刘校长让我重回北师大,求见启功先生,我一时心潮澎湃,那笑眯眯的圆脸立即浮现在我眼前。八十年代后期,启功先生名声已如日中天,名动天下的他还能见我吗?为了避免唐突,我先去了当今著名的北师大影视戏剧研究中心主任、北京文化创意研究中心主任、北师大艺术与传媒学院首任院长黄会林老师家,与黄老师寒暄之后,就请她带我去拜访启功先生。
为我们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见有黄老师带领,就把我们直接引到启功先生的书房。老人家依然是笑眯眯的,只是头发变白了。黄老师三言两语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因为她还要去练习剑舞,就匆匆告辞了。启功先生让我们坐下(我的中文系学生杜明晶正在北京进修,和我一起去了)就和我们攀谈起来。他从我离开北师大问起,一直问到我所在的丹东师专状况。我们好像忘了来干什么,先生问,我来答,说了好长时间。当先生知道我们师专主要是为广大农村培养中小学老师的时候,他显得格外高兴,他说,“你们学校办学的方向是对的,你们培养出的老师对改变农村面貌将起重大的作用。”我简要地向启功先生汇报了丹东师专建校历史。告诉他,我们是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学校初办时没有校舍、宿舍,学生睡在地铺上,夜间不能脱衣服,还要带着帽子,尿桶就放在地铺中间。上课时,教室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煤火炉子,条件十分艰难。但是,学生们学习的劲头却非常高涨,求知欲望如饥似渴。十年后的今天,学校已初具规模,为丹东地区培育了许许多多优秀的教师。先生刚刚凝重的表情又被笑容所代替,而且仿佛看到了农村变化的远景,他的笑容也有些灿烂了。启功先生静静地听我汇报,时不时插几句话,画龙点睛。与先生聊天,如沐春风。他那慈祥、和蔼的微笑,他那可亲可爱的表情,让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和一位大师谈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是启功先生说,“让我写什么?”我才如梦初醒,赶忙站起来,说“您随便!”启先生先是凝神在宣纸上写了两遍“丹东师范专科学校”等字,似乎不很满意,就扔到纸篓里了,然后才打开我带去的从荣宝斋买来的“折册”,思考了一下,挥笔写下了如下的字样:
十年树人 万象更新 骎骎四化 桑梓长春 丹东师范专科学校建校十年纪念
落款署作:一九八八年春 珠申启功留题
我知道启功先生有许多题词,但我觉得今天给我们的题词最精彩。前两句是对我们丹东师专十年业绩的总结,后两句寄托了他老人家殷切希望。我们辽宁丹东地区是满族人集聚的地方,老人家把这里看作自己的故乡(“桑梓”),他的希望是我们学校努力的方向,也是中国教育努力的方向。启先生一生坚守教育岗位,孜孜不倦。他对我所从事的教育事业,对我所在学校的褒奖和希望跃然纸上,叫我怎能不激动?先生文如其人,书如其人。先生的书法,不是我辈可以评论的圣品,但看着那典雅挺秀,飘逸洒脱,自然大方,各个抖精神的字迹,我禁不住连连给先生鞠躬,表示谢意,启功先生却笑着说:“不客气,不客气!”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是怎样离开启先生家的。只记得是启功先生亲自送我们出门。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还是那么笑眯眯的,看着我们下楼。现在想起,那一情景,恍如昨日。
我完成了刘校长的嘱托,同时也接受了一次难忘的洗礼。
启先生的字,在他生前就一字难求。先生去世后更是一字千金。而我,一个边陲小小专科学校的教师,北师大万千个学生中的一员,在离校二十年之后,在先生七十六岁之时,竟然未花一分钱,甚至没带一件礼物,两手空空,就在他的寓所书房里,足足和先生聊了一个下午,这是一个多么难得,多么珍贵的一个下午啊!在这个时间段里,我看到了教育战线上一位老者对中国教育事业的关注与希望;看到了一位仁慈宽厚的哲人智者对后辈的关爱与帮助;看到了他题字时是那样的用心和专注。先生是那样的平易近人,那样的和蔼高尚。“学高为师,身正为范”,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能记住我是北师大启功先生的学生,我曾目睹这位大师的超然脱俗的风范。现在想起来,我还激动不已。如今先生名满天下,我每说起此事,就有人为我遗憾,那天为何没为自己求得一字,不然今天岂不······我一笑了之。今生能有这么一个下午,可抵万金收藏,我心足矣。想想现在,自称大师的人可谓多矣,然与启先生相比,怎能同日而语?
如今我已是古稀之年,从首都北京回到当年教书的地方,住在丹东的乡下,和老伴一起从事农业和山林劳动,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颐养天年。每到双休日或节假日就有当年教过的学生来我朴园做客。我们亦师亦友,喝茶吃饭聊天,地北天南、古今中外,天上人间,交流畅谈。没有喧嚣,没有名利,没有恩怨,有的只是快乐。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这八个大字是启功先生为北师大拟的校训。依我看,这既是先生自己的写照,也是对后人的勉励。让我们把它当作每一个人的座右铭吧,以此净化我们的心灵,建设我们和谐的社会。让明天更美好。
写在启功先生百周年祭
主编:
张宝树
执行主编:
疏勒河的红柳 毅 然
责任编辑:
晓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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