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冯浩丨小说/羊凹村的春天和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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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冯浩:1955年出生于山西永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至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其中短篇小说《月桂月桂》《旱季故事》先后被《作品与争鸣》转载。散文《走失的亲情》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散文年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八月》《红蝴蝶》以及长篇小说《西望长安》等。
羊凹村的春天和夏天
冯浩
一
视线里,是一棵大树。
早上,赵恒奎还和吴长明坐在树下说柳柳的事。这才多大工夫,羊凹村就滚锅了。老百姓架柴烧火做饭先把锅里的水烧开,说水开也说滚锅。在这里,说的是热闹。
可赵恒奎不急不躁,只是跟着树走,走着,就出了村子。
赵恒奎只是觉得有些累,心里头苦焦。
那会,吴长明说着忽然就想起累了,苦焦了一辈子的爹。吴长明一直记得当年去公社中学读书,爹背着铺盖,每路过一个村子之前都要把身上的土拍干净,擤几下鼻涕,然后再把已经弯了的脊梁尽量挺直。吴长明说,我爹是怕谁说自己是羊凹村的。结果是徒劳,因为身后总是能听见人家说,瞅瞅,羊凹村的。后来,尤其是爹在七吉街上和遇见的熟人打招呼,他就感觉小说《播火记》里的那句“一方土地育一方人”的话是针对爹说的。吴长明自小爱读书,赵恒奎包括羊凹村谁都知道的。
羊凹村就在晋南平原上的一个褶皱里,两个村民小组70几户人家。
吴长明说了说爹,看了会羊凹村,又说柳柳。
吴长明说,其实要说柳柳,到底还是咱羊凹村人。早先你这个当支书的只顾生气,就是发现不了人家的善良,人家的淳朴。
这话,赵恒奎听说过。
北京要举办奥运会的前一年,市学院美术系的学生们来采风,其中一位教授就对陪同的村支书赵恒奎说了一些值得人回味的话,大意是正因为地域的原因,羊凹村人才一直保持并延续了难能可贵的好品质。
那位年轻的却有一大把胡须的教授还说,如果谁面对这个黄土褶子里的小村轻率地做落后的结论,值得商榷。
彼时,村支书赵恒奎的表情是欣慰的。
赵恒奎只有一只胳膊。当时,很有艺术想象力的教授得知他曾经是军人,就感觉这位村支书肯定有过不凡的经历,想采访却没成功。赵恒奎轻描淡写地说,丢就丢了,谁一生能不丢些东西?
教授和学生们离开的时候还说一定要再来看望乡亲们的。可几年过去,高铁也通了,那一行人却似乎把羊凹村忘记了。如果,他们遵守诺言来了呢?来了,正好遇上这个西湖景儿呢?
是说这个中午,老江站在水塔上舞着一个红裤衩,呜哩哇啦地叫喊着。
羊凹村地界上,包括犄角旮旯满都是绿茵茵的树,树上的叶子哗啦啦,与老江一样的兴奋。
赵恒奎仍跟着树走,走着,不知不觉的是上坡了。他继续走了走,停下,瞅着眼前这棵一早和吴长明看过的大松树。松树很高大,威风凛凛的,重叠的枝蔓不断延伸出去。松树,是赵恒奎亲自栽下的。当然,他栽过许多树,可只记得这一棵。因为,它英雄的姿态,完全就是他当初期望的。后来,他转过身子,目光越过手舞足蹈的老江,看见了雄伟的高铁。
一列银白色犹如双头鱼似的动车悄无声息地划过。
现在,是夏天。
二
春天。
春天里的羊凹村,话题是吴长明。当然,也离不开支书赵恒奎。
羊凹村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好长时间挂在嘴边的正是这两个人。
先说吴长明,当初至少在所属的七吉公社是大明星,多年后官至正处,在庄稼人眼里算高干了。可是,吴长明心里割舍不下乡亲们和羊凹村。
吴长明退休返乡头一天,就挨家挨户问候了一圈。
问候完,吴长明就与赵恒奎,还有一些发小闲聊了。
几个人聊着,自然就不一定只说家长里短。吴长明经常回来,知道羊凹村并不闭塞,社会上的一些事情,都在这些看似老实巴交的农民心里惦记着,并且说话还总是出人意料。比如,这就说起了幸福。
“谁不觉得幸福那脑袋瓜子是让驴踢了,可这颗心不是见天吧,也是经常揪着,让人难受呢。”
“老天爷只是欺负当农民的,一定要咱弄不明白吗?幸福了必须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长明肚子里文墨多又见过大世面,你说,我说错了还是对了?”
吴长明也就笑笑。
接着话题又涉及柳柳,是必然的。
“要说咱羊凹村,也只是一个柳柳,可这心里就是膈应!”
“柳柳没多大本事,还不是大气象?”
“也是,过去说柳柳只是一片云,算咱小瞧人家了!呵,黄土埋到胸口了才懂得,气象合适了巴掌大一片云也会下雨。”
“长明你清楚,柳柳就是有德儿媳妇。”
“有德给娃办事的那天,你不是专门回来了?”
也是,村里无论谁家婚丧嫁娶,吴长明一定要争取回来的。
“噢,人长啥样记不得了。”
“没弹嫌,缺货,十里八村的稀罕!对了,忘了谁说柳柳是模特!模特,不就是好身段好模样吗?可她偏要犯贱,把老天给的好东西糟践了。”
“埋有德的时候,我对恒奎说人是柳柳气死的,他让我别胡说;后来,长锁子年轻轻的也蹬腿呜呼了,往地里送的那天,我又对恒奎说你这下心里该有数了吧?可他还是让我别胡说!其实当时我就明白了,恒奎主要是怕咱村弄下瞎瞎名声。”
“恒奎你是觉得不光彩,给你支书脸上抹黑,对不对?”
“你是官僚?是四六不分的憨痴?恒奎,以为还是当年的恒奎?”
“柳柳,说是咱羊凹村的妲己吧,那么谁又是纣王?”
“恒奎不是吗?”
“恒奎倒像纣王,可人老了,也遇上这人心不古了;就像你刚刚说的,连吃屎的娃娃也不顾忌他了。”
吴长明听发小们毫无顾忌地说着,张了张口却没出声,似乎想说,不能把村支书比作纣王。
“不妥不妥,恒奎不是纣王。纣王是因为妲己才乱了朝纲的,你们说,恒奎多会和柳柳厮混了一搭了?没有吧?”
说话的好像知道吴长明这会正是怎么想的。
“长明,我看主要是狗日的高铁。”
这下,都笑了。
赵恒奎没笑。
“恒奎,世界多大呀,高铁怎么哪都不绕,偏偏要绕到咱这眼皮子下?”
也是,高铁横跨过黄河直直的就朝着羊凹村戳来了。
实际上,高铁最终落脚在村北,上了坡到跟前还得跑小二里。可只要一瞭见那高高的柱子,感觉几乎就没距离了。
赵恒奎也没吭一声,就起身跑了出去。
赵恒奎剩下的一只胳膊夸张地甩着,消失在发小们的视线里。
“恒奎脑子转不过弯,太把事情当事情。其实,那烂事别说放在城里,就是在七吉街上也太平常。长明,要不是你回来,我都懒得说。”
“也是,随她去吧。”
“这话我不爱听,这可是羊凹村!”
“羊凹村怎么了?世外桃源?”
“当年那些画画的学生和胡子教授夸了不说,拍了照片,还写文章登上报纸,全村就你不知道?”
“照你说,柳柳还要登报表扬了?”
“也是,你还嫌旗杆院的旗杆插得少?”
“旗杆院?旗杆院又是啥?”
“长明,以往你回来只拾掇些好事,压根就不知道村里添的西湖景。”
三
西边的高铁车站就在视野里。最早,乡亲们说过,车站用我们羊凹村的名字最合适。这建议是有点道理的,北站距市区还有近40里。可最终,人家冠的还是市名。不过,偶尔也有人说羊凹车站。
无论如何,那灰白色的,扛着大跨梁从北站走过来的柱子,一直都很有气势。
赵恒奎每次注目,整个人都会感动,心底里都会奔涌出豪迈之情。可他站在羊凹村的春天里,一种感动和豪迈并没持续多久,结果被眼前这根柱子破坏了。
说它是柱子,是架起高铁之后才发现,它好像就是从那边挪过来的半截柱子。它矗在村北一块鼓出来的地方,曾经叫它水塔。说水塔,其实就是上下一般粗的水罐。可自它出现在那,村里人就叫水塔。水塔早被弃用,可它总不离不弃的一副提示村人忆往昔的样子。
其实,破坏赵恒奎好情绪的原因不在水塔,在旗杆院。
村里那几个货时不时的攀上水塔,看旗杆院,看里面的柳柳。
那几个货好像一会不见柳柳就跟掐了头的苍蝇似的,着急了,就会爬上去瞅。
最早,旗杆院的户口簿上显示的主人是有德,接着是长锁子,现在就是柳柳了。
风吹了吹,赵恒奎才觉得几个发小的话也是有道理的。高铁通车没几天,柳柳从北站出发,转了一圈回来好像就不再是羊凹村的人了。
柳柳跑着,公公有德就死了,男人长锁子也死了。
个别头脑清醒,也很理智的说是遗传病,有德的爹就是30几岁死了的。不过更多的却宁愿相信柳柳命硬,克死了公公和丈夫;一命克两命,先克你再气你,不死都不行。当初乡亲们无论怎么说,赵恒奎都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可后来,他还是跑到那棵大松树下大哭了一场。
曾经的赵恒奎,不怒而威。
有好多年,村里无论是男是女,无论年龄、辈分大小,只要见了赵恒奎都会下意识地检点一下,这几天没做啥亏心事吧?发现确实没做,说话就利索了,腰杆也就挺直了。彼时,只要在赵恒奎的视野之内,连调皮的小娃娃,也会乖巧许多。
至今,村里人包括几个发小都不清楚赵恒奎的一只胳膊是怎么丢掉的。所以,才一直有说法。尤其是最近,赵恒奎起码知道猪骚子四狗见天在背地里嚼舌头。每次从猪骚子四狗那烂嘴里出来的说法都不一样,可有一个说法好像大部分人都认可了,说咱书记当兵那阵真缺心眼儿,迫击炮没矫正好,炮弹射出去窜下来把自己炸了。肯定不是英雄,是的话国家早就当宝贝供着了,拿他教育我们了。
赵恒奎听了,也就是笑笑。
赵恒奎并不糊涂,即使前多年羊凹村农业因地制宜成功地转型之后,作为全市优秀村支书上过电视和报纸。搞建设是没说的,别的相对就难了。如此,赵恒奎总觉得是自己没领导好,才有了这种不着调的闲话。
闲话,不想也不愿澄清。可是,赵恒奎站在羊凹村舒心的,暖洋洋的春天里,享受不到一点儿快活。
春天里,他回顾40年前他丢了胳膊之后,也没有如此懊丧过,丝毫没有。
40年前,他只有自豪。
40年前,他不认可自己的青春就这么与废物联系在一起,毅然决然回到村里,要接受人生全新的挑战。结果没多久,骑自行车、赶马车、扛麻袋,吆喝牲口犁耧耙耱;去十几丈的深井绞水甚至包括男人之间的格斗,一个农民应该有的技巧几乎全掌握了。
春风吹过,赵恒奎又老泪婆娑的。
赵恒奎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睛,身后有了动静。
不用猜,是吴长明。
吴长明说:“往前走吧,一切都会好的。”
赵恒奎没回头。
吴长明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吴长明见赵恒奎还是无动于衷,居然一笑。
赵恒奎没回头,却问:“笑,还笑?”
吴长明仿佛问自己:“咱眼看一辈子了,我怎么想起我说过的一句废话?”
吴长明当年眼看这位伤残军人回到村里样样活都不挡手,就说,如果恒奎那只胳膊还在,可了不得。显然,吴长明是想借助回忆往事调整一下赵恒奎的情绪。
赵恒奎转过身,眼神里全是期待。
赵恒奎说:“我思来想去,这个事得劳驾你。”
吴长明怔了片刻,嗤地一笑说:“知道,是说咱羊凹村的模特。”
赵恒奎说:“不会没有办法吧?”
吴长明说:“这得让我考虑考虑。”
赵恒奎说:“不用,就是你了。要考虑的话,考虑个办法拿下。眼看……毁了我赵恒奎倒没啥,羊凹村决不能毁!”
吴长明说:“要说我也算阅人无数,杂七杂八的问题也处理过不少,可这种事还从来没碰过。你说,我一个处级干部,怎么能染指鸡鸣狗盗的烂事?”
赵恒奎说:“你觉得你是杀牛刀,大材小用。长明,我还就是要借你这把杀牛刀。”
吴长明说:“别说,如果让我当村干部还真不行,没你那两把刷子。”
赵恒奎说:“我说你行你就行。”
吴长明说:“恒奎,你都不行,我行?”
赵恒奎说:“我说你行你就行。”
吴长明说:“要在职当然没话说,可这是回到生养我的地方……”
赵恒奎打断说:“不信你堂堂处级领导,当不了村干部!吴长明,你把组织关系交给村支部,就是羊凹村一个普通党员了;现在,我以支部书记身份和你谈这个话,工作不做也得做,没得商量。”
吴长明说:“好好,可得听我把话说完。有德和咱光屁股长大,柳柳得喊叔。可我这个叔,面对人家咋张口?见面人家一喊叔,我该说啥?说柳柳你不能胡来了?还是干脆说,柳柳你可要把裤带拴紧了?”
赵恒奎终于笑了,说:“只要你不身沉,啥都难不倒你!”
听赵恒奎说“身沉”,吴长明也笑了。话题这一下子就远了,起码得解释什么叫“身沉”。过去在生产队干活,谁如果出工不出力,有时候就会被人说“身沉”。说白了也就是偷懒,可偷懒是针对一般人。因为吴长明是有文化的老三届,更是自小就让人看出大脑不一般,于是有人说他可惜“身沉”,要不的话可了不得。咋了不得,能当队长。
正是赵恒奎变成残疾人回到村里的那一年,老三届吴长明的命运迎来了转折,被借调到公社写材料。要说吴长明笔杆子才是了不得,也就是写写字,可不到半年就转为国家正式干部。事实证明,当初说吴长明或许能当队长的人没眼光,太保守。
吴长明目光离开赵恒奎,开始浏览羊凹村的春天,嘀嘀咕咕: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恒奎,我以前说你是羊凹村的魂……丝毫也没夸张!可时至今日,那个魂呢,难道散了?找不见了?恒奎,你的魂呢,真没了?连个柳柳也摆不平,难住了?”
吴长明嘀咕着,一抬头,发现赵恒奎已经走远。
四
吴长明落叶归根,是享受清闲,也是和改娃厮守着安度晚年了。
连吴长明也想不到自己对人生最后这很普通的安排,居然让乡亲们当做了喜事,甚至使羊凹村像个真正的春天。
几十年,吴长明总是村里人的话题,面对后代经常提到的榜样;尤其是这几年,如果谁目睹或听说了一些伤风败俗的龌龊事,都要强调说像吴长明的好男人再也不好找了。
当年,吴长明刚和改娃定了亲,村里人“郎才女貌”的话立马就出来了,还说改娃模样再俊一些就好了。其实改娃也不算难看,是吴长明太帅气。
可吴长明后来无论身份怎么变,对改娃都是不离不弃。这一点,更使乡亲们尊重。现在,吴长明又回到村里,乡亲们的尊重无疑要永远地持续下去了。
日子在春天里走着,乡亲们就看见吴长明总是往旗杆院跑,一问,才知道他揽了个教育柳柳,要把柳柳引导到正路的差事。
柳柳,恒奎管不了了。可是,长明偏偏就回来了,柳柳该是有救。
长明当过多大的官,管过多少大事,面对一个柳柳,还不是鸭子吃菠菜?
要说羊凹村的乡亲们守旧,还真是值得商榷。柳柳刚让人觉得不对劲,就有老婆婆替柳柳开脱说,自古以来,谁的活蒲篮里没几根绿红线儿?那会有年轻的媳妇听懂了便说,也是,要不老祖宗咋会说红杏出墙?反过来倒可以说,这可是咱羊凹村的进步。
后来,年轻媳妇的话传到支书赵恒奎的耳朵,支书赵恒奎专门找见人训斥了一番。
说起乡亲们对赵恒奎,绝大多数还是比较尊重的。
在羊凹村的春天里,过去的赵恒奎好像又回来了。说好像,是从吴长明身上感受到了曾经的赵恒奎。除了猪骚子四狗那几个油盐不进的货,所有人遇着吴长明,那表情和说话口气分明就是过去对赵恒奎才会有的尊重。
针对吴长明和柳柳,乡亲们从来就没往别处想过;甚至,好几次不是老江老海,便是四狗从旗杆院跑出来,一路骂着吴长明,谁听了也都只是戏谑,这下你几个货没招了,闻不到腥沾不上边了。回头再看柳柳,不再描眉不再涂粉,真的是模特了,至少是羊凹村的媳妇了。
可接下来,让大家不说闲话都不行。
吴长明,不只是去旗杆院。去倒是去,好像坐坐就出来了;出来肯定不只是吴长明,还有柳柳。然后,一老一少走着笑着就出了村。高铁还没建成的时候,羊凹村村西就先从市里跑过来一条连接北站的路。再后来,那路上就有了专门来往的班车。
结果谁都看见,吴长明和柳柳总是坐接旅客回城的班车。没错,两个人去了市里。去市里,一次两次没啥,总是去就让人不多想不说闲话都不行。
一些人坐不住了,跑去见支书赵恒奎,说有情况。
赵恒奎板着脸,根本不理睬。
支书,你是嫌柳柳还不是新闻?非要把长明陷进去,才算个新闻?
长明也是男人,你认定他就能把持住?
支书不信你没听到闲话,说长明避开人偷偷吃伟哥!
避开人,咋没避开你?
赵恒奎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只撂下这么一句话。
羊凹村的春天就这么走着,闻到夏天味儿的时候,柳柳开回来一辆小轿车。柳柳驾着小轿车就稀罕,身边坐着吴长明那就不仅仅是稀罕了。
柳柳一下子哪来这么多钱?那几年卖冬枣是攒了不少,可都送医院了,临了临了还有一大把债单子都让有德长锁子带进棺材了。
有人开始同情柳柳,却没形成气氛。
听说老江老海四狗几个货作践柳柳一次也就十块八块,顶多二十!猪骚子四狗倒是有俩钱,可都在肋骨缝里。别以为四狗爱骚情,给钱不比老江老海太多,太多了吃亏。
对了,听说有一次,四狗没带钱而是拎了一吊死猪肉。柳柳只认钱,见了四狗的一吊肉,以为会怎么样?柳柳没说啥,从厨房取来菜刀咔嚓一下在那吊肉上劈了一个缝,然后指着缝说,四狗你把裤子脱了吧。见四狗愣住,柳柳又说,你拿的是你妈……不说了,下面话更难听了。
那种交易就算谁也看不见,估计凑在一起只够买只轮胎。
一定要说钱,吴长明肯定有的是。
吴长明照样坐上柳柳开的小轿车,去市里。老少两个人从巷里经过,挡风玻璃背后的表情一直就那样,没啥特别的,很坦然。有人留心呢,吴长明和柳柳还有双休日的,遇上周末,人就去舞弄冬枣树了。当然是柳柳的冬枣树。柳柳去,吴长明一定陪伴。
许多只眼珠子都跟着两个人转,可转着,就是柳柳一个人驾着小轿车去市里了。吴长明呢,好像是累了,该歇息了。歇息歇息,人就像刚回来那阵子,东家西家的来回走,闲唠嗑儿。吴长明刚回来那会,说的都是大家稀罕又爱听的话,从不走神。可现在也是在听,如果吴长明反问的时候,应的却是七岔八岔的。明显是嘴巴不说,心里却一直是来回地问,长明,你怎么也和柳柳有一腿了?羊凹村名声坏了不要紧,你不怕?你一辈子没说的,临了却要跌一跤了?你当过多大的官,不知道啥叫晚节不保?
吴长明不在眼前又会叨咕啥?
“柳柳太风骚,只要是男人都受不了。”
“看来,长明不是神仙,也是人!人嘛,一辈子还能不犯个错?”
“这会想想那几个货搅合在一起倒没啥,长明可是大干部,咱羊凹村几辈子才有的;脑子进水了给自个挖坑不算,还要往里头跳?”
“也真是,知道是个坑也不迟,避开不就行了?”
“跳进去,就是一台大戏了。”
“大戏,老江老海四狗都算不上,长明出台亮相了才算。”
“呵,原来几个货不过跑龙套的,这会正经胡子生才出了鬼门子。”
所有舞台的前后台之间都有让演职人员进出的小门,平常叫门,有剧团演戏的时候,老百姓就叫“鬼门子”。老祖宗丢下的说法,无解。
“胡子生出了鬼门子,本戏开始了。”
有时候,说着,改娃就来了。改娃来了,大家立马就会说天气好,或者谁家的冬枣园子管理得好,谁家的娃娃昨夜儿哭了一夜,纸上写了“天煌煌地煌煌,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贴出去,也不顶事。
不能这么总说着。到底还是有人站了出来,要跟上柳柳去市里,柳柳究竟怎么了,得弄个水落石出。然后,咱都去见见吴长明,说你毁的可不是你!你在大家伙心目中一直是活神仙,都拿你教育儿女,万一你神仙变成鬼,我们被打脸倒没啥,羊凹村还真不敢说会咋样。
可人还没来得及行动,老江和老海就跑来了。
原来这俩货是去了市里。
老海是个结巴,却要先说话:“妈,妈的……”
哥仨也只有老海有点文化程度,一直比较正常,说话几乎没有脏字,能分出好恶,从不正眼看过老江。还有四狗,无论怎么有钱,照样让老海瞧不起;甚至,老海还拎着死猪肉去乡政府举报过四狗。可到底,老海还是和老江、四狗鬼混在一起了。谁心里都有数,如果哥仨里头必须有个领袖,肯定是四狗。排座次的话是这样的,四狗、老江、老海。
老江一把扯开老海让他自己嚷嚷,嚷嚷了半天,才知道柳柳一离开羊凹村,就成了精沟子柳柳。所谓精沟子,是整个人脱得光光的。老江说他亲眼看见的,一丝儿不挂。
这就让人没办法理解了。
老江还说柳柳让那么多人看着,根本就不知道羞耻。
噢,长明就算能耐再大,也不至于把柳柳变成神经病吧?
五
夏天,一天比一天热。
羊凹村的热气,是别处的。也是,每年这季节总有或大或小的热风凭借黄土的皱褶吹进来。可无论多热的风,最终也会淹没在羊凹村的清爽和凉快里。
形成这小气候的主要原因,应该是与支书赵恒奎一辈子喜欢栽树有关。住在羊凹村,一年四季里大部分时间只要睁开眼,随便哪都是绿茵茵的。
赵恒奎人栽在树下,不再看高铁,就看着老江。
赵恒奎看着,人越来越多,就踅摸过身子,往回走了。
六
水塔上,老江用竹竿挑着红裤衩,一直扯着破嗓子叫唤。
巷子里的几棵树下,许多人正想去看看,谁就从水塔方向走来了,边走边说,狗日的挑的是裤衩,谁的,说出来你们信吗?我知道,都信!
听了听,噢,长明果然惹出了烂事。走过的几个月,尽管私下也说来说去的,心里已有预期,可等到真相大白这一天,却不愿相信。
事已至此,大家却这么说了。以往村里只要出些烂事,也只是与老江老海,还有猪骚子四狗联系在一起的。就算不是那几个货,全村男人谁都可以,可怎么真的就扯上长明了?不对吧,怎么是长明?难道长明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一辈子落下的好名声了,要唱胡子生了?胡子生,大家不过一句戏言,你吴长明倒是摆开架势当真了。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谁都不愿相信,结果,谁都信了。
因为,谁都听说了,也都跑到跟前了。
看情况,揣摩着吴长明是被堵在了旗杆院。
现在,得解释一下旗杆院。
过去,村里人在背地里数落柳柳,数落着,就不再说柳柳,说插旗杆;再后来,就说旗杆院了。这才明白了“旗杆院”正是从“插旗杆”演变而来的。老百姓也很含蓄的,某个女人不操守妇道,越轨找了相好的就叫“插旗杆”。像柳柳这么个做派,好个正经男人也说得过去,谁又能想得到她越来越下贱,结果和老江书海四狗对上卯眼了。后来谁说,说旗杆院倒是辱没了旗杆了。
出了旗杆院走几步,当然是水塔。每年一开春,水塔四周就冒出来一丛丛蒲草。蒲草是黄河沿岸的植物,弄不清多会就被水塔召唤到它脚下安家了。一年里大部分时间,蒲草都生长的很茂盛。
水塔一侧的铁梯子一直在。水塔是支书赵恒奎当兵之前建造的,让人感觉不到已40多岁高龄,尤其是当初用铁棍焊接的梯子,仍很结实,始终油亮油亮。当然,有人经常攀爬。
老江经常攀水塔。
老海和猪骚子四狗也经常攀水塔。
现在,水塔上只有老江。
这会,老江好像是发现人多了,自己却叫唤乏了,兴奋劲儿过去了。
老江摇摇竹竿,说:“都看清楚了,是裤衩。这下我不再说,是谁的,心里都落实了,吃了定心丸了吧?”
圪蹴在水塔下蒲草窝子里的四狗呢,听老江嘴巴冷不丁冒出吴长明才会说的话,就噗嗤笑了一下。因为只有吴长明回村后,有时候就说国家啥啥的“该落实了”让农民“吃定心丸”的话。四狗一笑,身边的几个人立马跑了。四狗总时不时的趁着乡亲们睡觉了杀死猪,后半夜细菌活跃,所以他身上粘有许多种细菌。这个说法,弄不清羊凹村人都是怎么得来的,反正深信不疑。能弄清的是,四狗每次去养猪场,人家老板从来都没让他进去过,怕他把细菌传染给猪。就这么着,四狗经常被人叫猪骚子。当面叫,四狗也从不恼,还照样嘻哈。四狗也挺鬼精的,自己偷偷杀死猪,干着祸害人的勾当,村里人谁都不轻易得罪。
四狗接着又笑了笑,笑着,老海走近了。
也只有老海和老江,从不担心四狗身上的细菌。
老海在四狗眼前站住,仰起脖子瞅水塔。
“都落实了吗?吃定心丸了吗?”老江摇着竹竿。
“你狗日的丢人!快下来!”
“下去?你落实了吗?落实了,我下去!”
“你狗眼看清楚了?”
“我弄不清楚吗?你再看看,都再看看,这是啥?”
老江夸张地摇竹竿,摇的裤衩子欲欲飞翔。
“老江,再清楚也不是你管的事!”
“我不管谁管?你吗?”
“四狗你哑巴啦?瞅瞅,你狗腿子也是丢你人了!”
“四狗你喊一声,别让老江羞先人了。”
老江再摇竹竿,这次的动作更大,结果一下就把裤衩摇成了旗子。大家愣怔的时候,旗子飘下来了。原来,也不是旗子,是红裙子。裙子,当然是柳柳的。于是,骂声一下子起来了。
“快看,门开了。”四狗说着,手一指。
所有人脖子都扭过去,瞅旗杆院。
没动静。
“就开了。”四狗又说。
“你猪骚子,怎么长了狗耳朵?”
“你听,就开了。”四狗不生气,抬头瞅了一眼已踩住铁梯子的老江。
那门,果然一响,开了。
穿一身浅褐色休闲服的吴长明,是让柳柳挽着胳膊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对于这个场面,看吴长明淡定的表情应该是有所准备的,可还是做了一个让柳柳松开的动作。柳柳分明是较上劲了,反而贴得更紧,甚至头也歪了过去。柳柳穿的是粉色的连衣裙,此刻,分明是在诠释什么才是小鸟依人。
柳柳身子终于和吴长明分开了,就站在大门台阶上,莞尔一笑。
柳柳一笑,气质出来了,使原本就很漂亮的脸蛋更再现出一种高贵。
鸦雀无声。因为此情此景,与乡亲们预期的差别太大。
柳柳就这么微笑着。
吴长明走下台阶,边走边说:“想不到乡亲们都来了,是这……”
吴长明话还只是说了半句,老海率先上来了。老海刚扯下吴长明的上衣,老江就蹿下铁梯子扑到跟前。老江自小喜欢咬人,几十年后又用上了。
吴长明到底是吴长明,不动口不还手,就让老江老海折腾自己。
所有人,还都在发呆。
柳柳却只是愣了愣,抬起穿了高跟鞋的脚踢了老江又踹老海。
柳柳喊:“四狗你死了吗?”
四狗脖子却扭过去,说:“快看,爷来啦!爷来啦!”
平常,四狗只要提到赵恒奎,从不说书记说爷。羊凹村的人都明白得很,那个“爷”出了四狗嘴巴是拐了弯的,蕴含了深深的轻蔑。现在,大家与爷的距离有点远,只说那一身衣服就让人含糊,可看姿势应该是赵恒奎。
七
人到眼前,才确定是支书赵恒奎。
谁都想不到,赵恒奎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再看,军装上领章帽徽都有。
这军装起码50岁以上的人才熟悉,所以,至少四狗老江老海没见过。
赵恒奎来了,老江老海也让大家弄到一边了。
赵恒奎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包,上面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还在,灿灿的阳光照着,很是醒目。赵恒奎站在那来回瞅着,就是不说话。
赵恒奎开口喊的是四狗。
四狗笑眯眯走近,问:“爷,有何圣旨?”
赵恒奎的大巴掌快如闪电,谁都没看清就重重地拍在四狗脸上。很早了,和赵恒奎摔过跤的都知道,赵恒奎的一只胳膊硬是练出了两只胳膊的劲。
四狗捂着脸说:“你书记就……敢打我?”
赵恒奎又是一巴掌。
“爷,背了身黄皮就是赵子龙了?你,屁也不是!老江老海,给老子上!”四狗被两巴掌拍得昏了头了,喊着,一把扯下赵恒奎的包。
“拿过来。”赵恒奎今天这身军装特别,说话声音也很特别。
赵恒奎说罢,瞅着跑来的老江老海。两个人倒没着急上手,先看四狗手里的包。
“拿过来。”赵恒奎走到跟前,伸开巴掌。
赵恒奎发现送过来的却是轻蔑与不屑,巴掌举了起来。
老江老海正要避,都没来得及。
赵恒奎的大巴掌不但劲大更是有凝聚力的,瞬间就让三个人团结在一起了,形成同一个动作扑上来了。
一伙男女终于想起要保护自己的老支书,呼啦一下过来了。可还没近身,三个人就倒在地上叫唤了。老支书,出手居然赢得很轻松。
倒是格斗中老支书的小黄包被撂了出去,红本本,还有啥一下子都挂在了树枝上,一动一动,明晃晃的耀眼。
吴长明已经让柳柳重新收拾了一番,快步走过来。
吴长明先接了谁递过来的小红本,看。
谁也想不到,吴长明失声地喊了一下,跑过去紧紧地拥抱赵恒奎。
赵恒奎巍然不动,也不吭声。
吴长明松开手,说:“老伙计,你说句话呀!你藏得……藏得让我服,服,服!”
吴长明始终没能让赵恒奎开了口,目光转了一圈停在四狗身上,说:“四狗,按辈分,这还真的是你爷!过来,喊爷,磕头!”四狗好像被老支书的拳脚征服了,说:“喊爷行,凭啥磕头?”吴长明说:“你不愿,好吧。羊凹村的乡亲们,这第一个头我磕了。”吴长明说着,还真朝着赵恒奎跪下,咚咚咚,磕响头。羊凹村人知道,吴长明磕的是面对救命恩人才会磕的响头,农村的最高礼仪。
吴长明站起来,走近那棵树,瞅了一会还在枝丫上闪烁着太阳光芒的纪念章,取下。
吴长明又走向四狗。四狗扯着脖子,想看吴长明手捧着的东西。吴长明手背起来,脸贴近四狗的脸,问:“是你说过你恒奎爷的胳膊是自己拿自己的炮弹炸了的,对不对?”四狗好像没见过现在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的吴长明,只顾点头了。吴长明说:“你错了。你恒奎爷是英雄,特级英雄!珍宝岛,知道吗?”四狗更迷茫了,摇头。吴长明再说:“看来,得给你补一课……”吴长明话还继续说着,老海却提前看出名堂了,朝着赵恒奎扑通跪下,脑门子下去先在地上砸了一个窝。
老海就那么磕响头,磕着,磕出了鸣笛声。
是轿子车。再看,还不是一辆。
首先下来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接着是那个熟悉的教授。
教授的大胡子还在。
教授喊:“乡亲们好啊!”
没人应声,却下意识地腾出一条路。
教授沿路走来,走着,看见了柳柳,就亲热地喊柳柳。喊着,先握柳柳的手,接着就是拥抱了。教授好像是为了几个叽叽喳喳亲热地喊着柳柳的女学生才松开了柳柳,松开柳柳,目光就停在支书赵恒奎身上了。
众目睽睽的,教授就那么瞅着,瞅着,就是被震撼了的表情,然后迅速从挎包里取出照相机。
夏天,仍在持续。羊凹村的夏天,仍是让人很舒适的。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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