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默|大诗人诗里的小人物等二则
王维(传)《伏生受经图》,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垂名史册的大诗人也会有在历史上不那么出彩的“普通”朋友。十分幸运的,他们的名字因大诗人的诗歌而为千载后的我们得知。然而,他们在当时的具体身分,又做了哪些事,后人也并不关心,有时即使关心,也只能是从这留存下来的寥寥数首诗歌中寻觅一些蛛丝马迹罢了。但是,中国诗歌是一种讲究意思含蓄、语言典雅的艺术,这些蛛丝马迹往往也不是那么直白,还需要人们进行一番寻幽讨秘方知大概,有时还会产生误会。
唐代诗人王维的诗集中,有《慕容承携素馔经过》《酬慕容十一》二首,让我们知道了王维的朋友名册中,尚有慕容承这么一位。从这两首诗中,我们知道,这位慕容承行十一,是王维晚年劫后余生之中所交的好友。今人注王维《酬慕容十一》一诗,似还认为这位慕容承在晚年曾去过塞北。《酬慕容十一》诗云:
诗歌应是王维出游回程途中,顺道探访慕容承时所作。陈铁民先生《王维集校注》注第三联“老年如塞北,强起离墙东”时,释“如”为“往”,释“塞北”为“泛指我国北部地区”,又引《后汉书·逢萌传》“避世墙东王君公”的典故,并云:“二句谓慕容氏值老年时复强起出仕。”
其他一些今人对王维此诗的注释,也大多参考了陈先生的说法,认为慕容承曾于晚年到塞北当过官。
《王维集校注》
那么,慕容承是否真的去过塞北呢?也许并没有。或者说,从这首诗中看不出来。今人对这句话的解释,其实是一种误读。明人钟惺《诗归》对“老年如塞北”一句有评语云:“比衰鬓似秋天皆远胜之。”则释“如”为“似”,认为此句是一个新奇的比喻:将人的老年比作萧条、衰飒的塞北之地。如此解释,似乎比释“如”为“往”,在表达方式上更为精妙。而从意思上来说,此联若解释作写慕容承也有些不妥:此处“强起”应解释为“勉强而起”,称对方的出仕为“勉强而起”,也未免有些太不恭敬了。其实,这句话应解释为诗人的自况。该诗的后四句实际是对慕容承“应门五尺僮”说的:我年老体弱,犹如衰飒的塞北之地,如今勉强离开隐居的墙东,来探望朋友。还请你通传一声,告诉慕容承是他的老朋友来了。(最后二句又将慕容承和自己比作道家人物壶丘子林与庄子,揭示二人志同道合的友情。)
把这句话解释为自况,另有一证,即“强起离墙东”这句话所用《后汉书·逢萌传》中的典故:王君公遭乱不去,“侩牛自隐”,人称“避世墙东王君公”。诗人用典,以古人比况今人,除了古今二人在行事上有共通点之外,尚须在姓名或身分有暗合之处,方可称巧妙。此处王君公侩牛自隐与王维晚年隐居的情况类似,而且其姓氏也正与王维暗合,以此自况,不亦宜乎?
顺带说一下此诗的最后一句,“来人道姓蒙”,历来注家都认为是用了庄子的典故,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们都知道,庄子姓庄,何来“来人道姓蒙”之语?据《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记载,“庄子者,蒙人也”。后人也多有称庄子为“蒙庄”“蒙庄子”的,或因之诗人称其“姓蒙”。清人赵殿臣《王右丞集笺注》则认为,“姓字疑是住字之讹”,他的家乡在蒙,如此,则自然是“住蒙”而不是“姓蒙”了。这其实也只是效宋人之故智罢了,王楙《野客丛书》卷二三“东坡用西施事”载:
《王右丞集笺注》
以西施不姓西而居在西,故疑姓为住字之讹,与赵殿臣语如出一辙。然而,诗歌原不是严谨的人物传记,不需要把一个人的姓名、身分说得那么准确,因着“蒙庄子”的称号,说一句“姓蒙”也无不可。后世注家硬要说其误“住”为“姓”,反而是太过胶柱鼓瑟了。
《全唐诗》卷三三载题作初唐诗人刘孝孙诗《赋得春莺送友人》:
下有小注:“一本下四句倒在上。又作贺朝诗。分作二首。”同书卷一一七贺朝名下又有《赋得春莺送友人二首》:
翅掩飞莺舞,啼恼婕妤悲。料取金闺意,因君问所思。
流莺拂绣羽,二月上林期。待雪消金禁,衔花向玉墀。
将该诗又分为两个绝句,第一首为后四句,且首句“飞燕”作“飞莺”;第二首为前四句。正是卷三三小注中所说的:“又作贺朝诗,分作二首。”而“一本下四句倒在上”的形态,则不见于《全唐诗》而载于《文苑英华》卷二八五:
题贺朝清所作,为《送刘散员同赋陈思王诗》分题组诗五首之一首,其余同赋之人有刘斌、许敬宗、杨濬、刘孝孙等。一首诗分作三个不同的形态,作者、体裁、诗句顺序都不尽相同。
若以记载文献的早晚来看,《文苑英华》中所记自然更早,且对该诗的来龙去脉也稍有记载,似乎应是该诗比较原生的形态。而《送刘散员同赋陈思王诗》组诗五首中已经有刘孝孙《得游人久不归》一首,似不当又赋一首。贺朝则又为睿宗时人,与贺知章、包融等人齐名,与同赋的许敬宗、刘斌等为隋、唐之际的人物有着时代的差异,则作者乃贺朝清亦较为合理。如此,该诗似当以《文苑英华》所载为确。因此,今人重新理董唐诗,也多以《文苑英华》所载的形态为准,如周勋初、傅璇琮等人整理的《全唐五代诗》卷一三贺朝清名下,即据《文苑英华》的文本收录该诗
。
《全唐五代诗》
不过,《文苑英华》所记载的这种形态也并非没有疑问。《送刘散员同赋陈思王诗》五首组诗的其他几首,虽是初唐时期的诗歌,平仄、粘对规律虽不能完全合于后世律诗的体式,但已具雏形。尤其是中间二联,都是对仗的。只有这一首,却变成了一、四二句对仗,二、三两句反不对仗,颇为古怪。倒是《全唐诗》卷一三记载的这首,“颠倒”了《文苑英华》所载,符合了中间两联对仗的规律。
有了这个疑问 ,再审视《全唐诗》卷一三中的那首诗的形态,越看越像,越觉是该诗的正确顺序:此诗是一首摘取古人诗句的“赋得体”,虽然隋唐之际的“赋得体”,不及后世的应制、试帖“赋得体”诗那样存在严格的格式,但其实也已有写法上的窠臼与陈套:一般来说,四韵及以上的“赋得体”诗,前两韵皆须对所赋诗句进行一番描述和概括,其余诗则是对所赋诗句的引申。此诗“流莺拂绣羽”正概括“莺”,“二月上林期,待雪消金禁”为“春”;“衔花向玉墀”为“送友人”。此四句置上,似更符合一般“赋得体”的写法。而“飞莺”作“飞燕”,亦与下句“婕妤”对仗更为精妙。
如此,《文苑英华》所记该诗的文本形态,反而是倒错的了。
《文苑英华》一书为宋初官修大型诗文总集,书成于众手,编纂时亦难免有不少错讹之处。南宋彭叔夏即撰《文苑英华辨证》一书,专门指出该书中用字、篇章离合、作者等问题,凡十卷二十一类。可知该书收录的诗文,虽有许多为现存的最早出处,颇具文献价值,但亦有不少疏误,不可全以为据。就该诗来说,从诗歌的写法与体式看,《文苑英华》所记载的形态就颇有问题,《全唐诗》的编者,或以理校、或有别本所据,所记载的文本形态反是更为可靠合理的。
因此,这首《送刘散员同赋陈思王诗》中的“赋得春莺送友人”诗,作者应从《文苑英华》作贺朝清,而文本的正确顺序,当据《全唐诗》卷一三“刘孝孙”名下的版本为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