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芬：童年拾遗——书香•春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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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蕊芬 

人生的意义实际上就是找一些东西塞满空虚，而童年又是一个一路奔跑一路摔跤一路收获一路长大的寻觅。我们在奔跑中笑着哭，又在奔跑中哭着笑；我们在奔跑中发现世界，又在世界中发现自己。

一段时间妈才发现我不再急着去听广播了，“咋不去了，和兰霞吵架了？”妈问。

“没吵架，就是不想去了。故事讲的太慢了……”我对妈说。

这天妈从外面回来，解开了手里兜着的手帕，哇，是两只小鸡！鹅黄色的绒毛，圆滚滚毛球似的，太可爱了！我立刻想起了土寨乡下那些鸡们，不知为什么不但不讨厌了，竟然还打心眼儿喜欢。

妈说这是“九斤黄鸡”，能长好大呢，让我们好生养着。

这两只鸡仔儿成了我们的宝贝，先是在纸盒里养着。还没轮到我喜欢，弟就一天到晚捧着，到院儿里晒太阳，鸡仔儿在草丛里钻来钻去的时候他就用小铲子螺丝刀翻找蚯蚓喂它们。两只家伙像吃了仙丹一样飞速成长，是两只愣头愣脑的小公鸡！纸盒里养不住了，哥就用条板钉了一个漂亮的鸡舍。那两只鸡也成了弟的专宠，只要一出去就在弟身后跟着，不管在哪儿觅食，只要弟一声呼唤，就扑棱着翅膀回来了。

童年就是一片沃土，快乐就是种子，播种生长极其简单。

作业少得可怜，语文数学三两下就写完了。吃完晚饭，三楼的玲玲，二楼的小梅，董祥儿……一个一个都来了，呼呼啦啦上了一床。鸡回窝了，弟和妹自然少不了也来凑热闹，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玩拱猪！拱猪！”几个人一起喊。

哥开始发牌，我们有的把自己的牌抓在手里捂在胸前，有的身子后仰左右躲闪，“李春发，不许看！”董祥儿举着手里的牌一边躲一边喊。

“梅花五！”玲出牌了。

“碰！碰！我碰！”我赶紧扔出自己的牌。

没人要，该我出牌了，我出了一条龙，手里只剩一张牌了。哈哈哈，没人要我就赢了！

我高兴地太早了，玲甩出一条大龙压住了我，还没等她得意哥就扔了一颗炸弹……耍赖悔牌的闹声笑声叫声几乎把房顶都掀了。妈从北屋出来了，“聒叫死了，小声点，都不怕楼上提意见？”妈警告我们。

“不玩了，让哥吹笛子吧！”玲喜欢哥吹笛子，玲提议。其他人马上随声附和。

哥吹了“北风吹”，大家又要他讲故事。

我想起孙进修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述。“我来讲！我来讲！保证比哥讲得好！”我毛遂自荐自告奋勇！

大家同意了。我又提出了条件：把灯关上。

灯关上了。但妈那屋的灯开着，窗外后边楼上也是万家灯火，两面的灯光映进来，屋里一点也不黑，柔和的光线把我们的身影映在墙上，高高低低参差错落一大片。

我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他顺着死人头发看去，一个破柜子.....那是什么——一双黑底白花的绣花鞋。天哪！绣花鞋动了一动，是一双人脚。'......你......你是......’灯笼内的烛光倏地熄灭了......”

玲、小梅、胭脂开始往一起靠，三个人几乎搂在了一起，大气都不敢出。哥抿着嘴偷偷笑，只有祥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哼，我知道，你讲的是《绣花鞋》。”他小声说。

我不理他，继续讲。

“……老宅一片黑暗，靠手电才能看见东西。微弱的灯光一晃，突然看到穿衣镜下那一双黑底白花的绣花鞋又动了一下。况浩文吓得险些叫出来，他壮着胆子冲过去，却没找到任何人。回过神，才知道是自己过度紧张，看错了。但那绣花鞋却深深地……”

我学着孙敬修老师讲故事的口气让声音忽高忽低飘飘渺渺，气氛恐怖而神秘。

大家都不出声，只有急促的喘气。

外面楼道里有人走路的声音，“玲玲，回去了——”是黄爸爸的声音。黄爸爸下班晚，他知道他家玲玲一定在这里，每次下班经过我家门口喊玲玲成了他的习惯。他一边喊一边上楼。

玲玲听到她爸爸的声音，嗖地一下跳了起来，像找到救星一跃而起，“不玩了，我爸叫我呢！”

小梅立马拽住玲玲，“我也走啊，我和玲玲一起走！”

灯开了，我们顿时笑作一团。

不听广播了，也没闲了耳朵。

最让我兴奋的是我发现了玲玲是个“小书库”。书扩展了我们的双眼，书中有趣的文字自然而然地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心门。

那是一个物质与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的年代，但家里存储什么不仅仅取决于父母的经济能力，很多时候还取决于父母的文化修养、精神层次和追求。

王局长是个陕北老干部，工资收入在我们局里首屈一指，他家储存的是枯树枝、包谷杆儿、麦秸草、煤核……局木工房的刨花、碎木板、剩料头几乎被他家包了。他家每户每月的买煤配额根本不用。王局长夫人姓白，我们叫她白阿姨。白阿姨确实很白，皮肤白皙细腻，但她不事梳洗，蓬头垢面，天天拾树枝捡煤核，那些“柴火”用草绳捆着背在身后，手里提着袋子，累了就顺势一屁股坐下，不管在哪里。

从局长楼南边的窗户阳台看，二楼那扇乌黑的窗和堆满柴草的阳台就是王局长府邸无疑。那扇窗是王家厨房，他家烧柴做饭的浓烟滚滚而出顺墙而上，窗棱向上的青砖熏出来一条灰黑色的龙，也算是煤炭大院儿里的一景！

王局长颜面扫尽，但很无奈。据说他家的客厅卧室也因烟熏火燎“暗无天日”。

玲玲爸爸不是局长，但她家有书，一柜子的书！

那天玲玲来玩，手里拎着一本杂志，那是一本旧杂志，开本又大又厚，豆绿色的封皮上只有两个字：收获

我顿时睁大了眼睛贪念由心而生。喜欢书，是骨子里不可抗拒的喜欢。

“玲，你家的？”我问。我身体不由得向她凑了凑，声音里有媚态的成分，不是装的。

玲点点头。我心里一惊，黄爸爸能把一本旧杂志保存这么多年，他家一定还有这种杂志，一定还有别的藏书！

“我家还有，一柜子呢！”玲果然说。玲压抑着自己的得意，玲被我虔诚的语气神态感动。

一柜子书！我的心狂跳不止，嘿嘿，阿里巴巴发现了藏宝阁！

志趣相投是朋友相交的平行线，是心与心间触碰的焦点，我们成了书友。

就是那本旧杂志，那本旧杂志让我重新认识了玲玲，这个小我三四岁的小丫头让我刮目相看。她家的书不少，很多都是她看过的！平时就是觉得这小丫头开朗大方，穿什么都漂亮；现在终于知道了粗衣麻衫之所以能被有些人穿出时尚大方漂亮，乃是因为衣衫织进了书的经纬！就是觉得这小丫头接人待物讨人喜欢，现在明白了那丫头对人对事朗朗的笑里，浸透的是满满的书香滋味！

一本一本的《收获》走进了我的生活，在《收获》里我囫囵吞枣地收获着我新的快活。《大波》《上海的早晨》《野火春风斗古城》《平原枪声》《创业史》《山乡巨变》等长篇小说及《林则徐》《蔡文姬》的剧本都是先从这本杂志中读到的。巴金、冰心、曹禺、刘白羽、周而复、鲁迅……这些中国文学史上的诸多巨匠也是通过一本本杂志知道的。特别是玲儿拿来的《保卫延安》，竟然还有作者杜鹏程的亲笔签名！由此而猜想，黄爸爸绝非一般的文学青年！

书成了我们交流交友的重要途径

一次，妹的同学到家来玩，那是个瘦小的男孩儿，菜黄的脸色，厚唇小眼，营养不良的样子。他一眼看到了哥那本翻得几乎散了架的《聊斋志异》，临走时恳求我：“姐，这本书借我看看行不？”

有了对玲玲的前车之鉴，我不敢再轻易以貌取人。我迟疑了一下，说：“书不借，你可以拿书来换。”

第二天那男孩儿来了，拿着一本薄薄的书《一生》，作者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居伊·德·莫泊桑。第一次交易成功，从此因书又多了一个朋友，我叫他小林。

释迦牟尼曾说：“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果然，我们成了一辈子的朋友。

小林家是河南人。三四十年代黄河决堤、战乱、蝗虫……中原百姓连年遭灾，西安就成了河南人逃荒求生的避难之地，小林家就是那个年代跟着爷爷奶奶落脚西安的。

第一次到小林家感到特别震撼。那是一间木板荆笆石棉瓦自己搭建的简易房，是小林爸爸的手艺。小林爸爸能给自家建房子，要知道这可不是我们小孩子过家家玩玩砖头瓦片和泥巴！推开木板门，房间很长，里面用柳条荆笆隔开几间，已经下午了，没刷洗的杯盏碗碟还散乱地摆在桌上，几件衣服随意地搭在一条晾衣绳上。小林家兄弟姐妹多，床铺特别大，一条灰楚楚的印花床单皱巴巴的，几床被子有楞没角地窝在一起，枕头边上竟然有两本书！一本打开的反着扣在床上……凌乱的屋里顿时熠熠生辉，有书的地方给我一种暖心的亲切感。我想起乡下姥姥家的东屋北屋，被褥也是这样随意堆着，穿的不穿的衣服也是这样胡乱搭在一条绳上，那本宝贝似的《三侠五义》也是这样扔在床上，我偷偷地发笑，窝囊是河南人的真传。

这屋没有羊，但有一种膻膻的香味儿直钻鼻孔，是爆炒羊肉！林家妈妈正在做饭，和我家一样他们也是穆斯林。

小林爸爸四方大脸卧蚕眉小眼睛，身材魁梧高大，而小林妈妈却个子低矮单薄瘦小。小林妈妈漂亮，皮肤白皙细腻，瓜子脸上黛眉浅画，深眼窝大眼睛，典型的穆斯林女性。小林爸爸不戴穆斯林小白帽，乌黑的寸发倔强地乍着。小林妈妈也不戴那种额头脖颈儿都捂得严严实实的盖头，黑亮的秀发梳在脑后随意地挽着。没看见大哥，二哥洋像他父亲，方脸小眼睛；大姐娜、小妹萍天生丽质，父母的优点全让她俩占了，大姐娜的照片一度是某家照相馆橱窗里的金字招牌，引逗得众多俊男帅哥春心萌动。小林是老四，偏偏爹妈都不眷顾他，小身板儿小个子，单眼皮小眼睛，爹妈的优点他都没有，爹妈的缺陷他倒占全了。姊妹六个就连五六岁的小弟大慈都是粗眉大眼的俊男！但小林不觉得，他总是柔声细语眯眯笑着。

那天，林爸爸林妈妈留我吃了饭，娜姐、洋哥、小林都是书迷，我们小姐妹臭味相投聊了很久。《牛虻》《安娜卡列林娜》《战争与和平》《简爱》《巴黎圣母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从这间简陋的自建房里走进了我的生活。

这些书充实了我单调无味的生活，十三四岁的年纪，哪里懂得那些书的真正含义，只要是故事，就像蚯蚓似的钻进去，完全是似懂非懂，生吞活剥。那些故事那些人物常常让我深陷其中，羡慕敬佩之后残疾的严酷事实开始压在心里。心里常在想，尽管战争是残酷的，但只要有信仰有勇气有献身精神，做个英雄也不难……而我连一件最简单的事都不行。奥斯特洛夫斯基虽然是残疾的，但他是近卫军英雄，他有他的经历可写可说，而我呢？除了残疾还有什么……卡西莫多、简爱、罗切斯特、家教、敲钟人这些人物和故事常常萦绕脑中。

有一次下雪，路很滑，兰霞背我。她一边走一边说：“唉，你将来长大结婚找个瞎子，你有眼睛他有腿……”

我趴在她背上不说话，心里狠狠想，我偏不找瞎子，我就找个卡西莫多！我要你们看着我幸福的生活！

尽管对书中的人和事认识是肤浅朦胧的，对人生的意义是惆怅迷茫的，但这些书无疑为我点亮了一盏灯，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书籍改变着我们，聊天说笑讲故事不再只是鬼怪惊悚，男孩子讲杨晓冬、杨子荣，讲座山雕、叛徒甫志高，女孩子就说少剑波和小白鸽，说林道静和江姐，吵吵闹闹各自炫耀。“……这天半夜，简爱被一阵歇斯底里地狂叫声惊醒了……她披衣下床推开房门。走廊里很黑，只有楼梯口处有一束暗黄的光。啊——哈哈——狂叫声又响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叫声在罗切斯特先生住的三楼……”我讲的《简爱》最受欢迎，开心的日子在墨香书趣里悄然穿行。

六三年秋，西北煤炭工业管理局迁址宁夏银川。

机关大院儿一片混乱，大多数人举家搬迁。宁夏气候寒冷，我和弟血脉不通的肢体完全无法适应，爸妈商量再三，决定留下我们，爸只身前往做了职工宿舍的单身汉。

小草枯了又绿了，又一个春天来了。我要小学毕业了。

杏开桃绽，暖风拂面，一派盎然。要春游喽！企盼已久的兴奋笼罩着校园。

同学们欢呼雀跃，而我却忐忑不安。几年里唯一的一次春游还是双胞胎王老师带我去的，对这次春游格外在意并不是为了玩，而是怕那要命的考试作文，任何活动之后作文题目都与此相关，这是学校命题的习惯。

这次考试至关重要，它关系到我初中升学，我的梦想不能毁于一旦！

放学时，老师宣布了春游活动安排和注意事项，果然不出所料，“行动不便的同学就不要去了。明早六点半出发，同学们在操场集合。”老师说着眼角扫了我一眼。这眼神我已经习惯了，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第二天我起得非常早，我得赶在同学们到校之前。

天色还黑蒙蒙的。春游的卡车是各班同学家长单位借的，车队贴着各班标志，已经停在操场上。

我找到了我们班的车，把拐杖靠在车轮上，扒着车帮我爬进去后从车帮的空隙把拐杖拽上去。靠司机驾驶室后窗的角落苫着一张帆布篷，我钻了进去。原来角落里堆着的是几卷粗壮的缆绳和一只水桶。

不一会儿操场上人多了起来，各班开始上车了。驾驶室的门砰地打开了，坐进来的司机矮矮胖胖的，我趴在后车窗上仔细看，是司机马伯伯，这车是我们局机关的！马伯伯一回头发现了我，我赶紧对他又摇头又挤眼，马伯伯明白了，他笑着冲我点点头。

五六年级八个班八辆车，晨曦里浩浩荡荡出发了。

我坐在缆绳上，翘起的篷布处一路春光一览无余。

十多岁的孩子永远有使不完的精力，一路上《学习雷锋好榜样》《让我们荡起双桨》《少年先锋队歌》一首接一首昂着头扯着嗓子喊，歌声震耳欲聋，好像专门为唱歌而来的，根本无视于路旁闪过的风景。

晨风里，如膝深的麦苗快乐地翻着绿浪，它们是为我而舞的；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闪着光散着香，它们是为我开的；一树树白的杏花儿红的桃花儿绽放盛开，它们是对我笑的，篷布翘起的一角足以让春光直入我怀！远处田间地头的农人老牛让我想起了我的土寨……明媚的阳光照在原野上，天空辽阔无边，卡车疾驶而行，风吹在脸上身上，头顶的篷布噗噗作响，仿佛是鸟儿煽动着翅膀，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鹰，正在云层中穿行。我闭上眼睛，听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心中陡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动。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车队停在华清池，各班整队准备爬山会师“捉蒋亭”。我钻出帆布篷寻找恰当的时机下车。

卡车不远处班上同学吵成一团，早上出来冷都穿得多，现在热了，书包衣服堆了一堆，谁来看行李成了难题。

“大家说说，这么多东西总得有人看吧？谁有点奉献精神，为了大家嘛！”老师动员大家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气。

老师背对着我，但她的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我扒着车帮往下溜，我刚把身子挂在车帮上，一双大手就从后面接着了我，是马伯伯！马伯伯稳稳地把我放下，他看着我，那个笑呀！

我拄着拐杖向同学们走去，有人看到了我，还没等他们说话我已经站到老师身后，“老师，行李我来看吧！”我平静地说。

老师一惊，一转身看到是我。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点头，她赶紧转过脸去大声吆喝着集合，就那一瞬，我看到老师眼眶有东西一闪，是泪花！

同学们爬山去了，我坐在树荫下守着那堆行李，守着我的收获！

都说岁月无情，风过无痕，但我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感觉，这些熠熠发光的碎片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生命的年轮。

作者简介

李蕊芬，女，1950年4月生人。陕西煤业集团物资供应有限公司退休员工，重度残疾患者，用一根手指打字。所著《中华民族大家园》荣获中国教育部、新闻总署“十个一工程”一等奖。《精彩瞬间》《幸福不残缺》曾在市级报刊发表；《点亮心灯》曾荣获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征文大奖。码字儿是生活的另一种乐趣，只希望在码字儿中发现另一个充满活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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