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说话做事讲究委婉含蓄,绘画也不例外,时常“画里有话”。
很久之前,我看过一幅立轴,画两只猴子和几只蜜蜂,乍一看就是很常见的“翎毛走兽”画。后来看了看作品标签,画叫《蜂猴图》。我恍然大悟——蜂猴,蜂猴,不就是“封侯”吗?在古代,“侯”可是个不小的官职呢!以此类推,那种画猴子背着猴子的,可以叫“辈辈封侯”;猴子骑马的,可以叫“马上封侯”……不得不说,这个谐音梗玩得有点意思。
你只要留心就会发现,脱口秀里屡试不爽的谐音梗,古人玩得相当溜。流传至今的吉祥祝福语、俗语、歇后语中,多的是谐音梗。比如,打碎了东西,会说“碎碎平安”;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而追溯历史,以物名谐音吉祥祝福语的方式在宋代已经萌芽,比如宋人在新年的时候,会用柏枝、柿子和柑橘供奉,谐音“百事吉”:“京师人岁旦用盘盛柏一枚,柿、橘各一枚,就中擘破,众分食之,以为一岁百事吉之兆。”明清以后蔚然成风,成为通俗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1]
画面中,钟馗手持如意,小鬼双手捧着盛有柿子和柏枝的托盘,谐音“百事如意”。又有蝙蝠从天而降,寓意“福从天降”。明宪宗在画幅右上方题《柏柿如意》诗:“一脉春回暖气随,风云万里值明时。画图今日来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画面与题诗呼应,传达出对吉祥如意的美好祝愿。也许,艺术圈本没有谐音梗,大家画猴就是猴,画蜂就是蜂。当一个甲方带着“希望子孙代代封侯”的需求,找到乙方画工时,乙方一开始是拒绝的——“吾不画不可能之事物”。当甲方带着略微丰厚的报酬,再次找到乙方时,乙方心动了——“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经过苦思冥想,也许在抓耳挠腮之际,他想到了与侯同音的猴。延续以图解字的思路,封可以用蜂来代替。那么如何表现子孙万代呢?也简单,让一只猴上有老下有小,不就是三代猴了嘛!于是乎,猴不再是猴,蜂不再是蜂。加之,古代识字的甲方不多,普通的乙方可能直接手书四个大字“辈辈封侯”,于是当场被甲方否决;而聪明的乙方会察言观色,用图像肢解词语,用图说话,既不会让甲方觉得自己没文化,又能暗戳戳满足甲方的小小虚荣,还能让甲方不太识字的亲友们一眼就能领会要旨,于是顺利拿下订单。
绘画里的谐音梗有些直接来自民俗中的吉祥语、吉祥物,有些是画家的创意,往往都寓意美好,体现出古人吉祥如意、趋利避害的朴素愿望。换位思考,谁会在自己家挂张晦气画找不自在呢?
从现有的图像来看,几乎可以总结出一张“吉祥词语与动植物对照表”(或可称为“吉祥物语”,绘画中用作谐音的事物,本身也多自带吉祥光环)——
这幅《百岁祝寿图》,以三十多件完整或破碎的金石拓片,拼合成一个抽象的“寿”字。其中的古物拓片多零碎,“碎”谐音“岁”。但金与石质地坚硬,碎而不朽,亦是长寿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这类看似“七拼八凑”的画,有个专门的名字“锦灰堆”,也称“打翻字纸篓”“八破”“集珍”“集破画”,还有“吉破画”之名。[2]可以想见,这种绘画形式本身,也有借“集”谐“吉”的寓意,用作祝寿可以说是非常恰当了。
宋 易元吉《三元得禄图》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局部)猿不同于猴,古代画家是很分得清的。北宋易元吉是画猿高手,有多幅作品传世。这幅图的寓意相当明了:三只猿,谐音“三元”;一只猿抱着鹭,谐音“得禄”。古代科举考试中,乡试、会试、殿试的第一名分别为解元、会元、状元,合称“三元”。接连考中第一名,即称“三元及第”“连中三元”,这可是古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誉。连中三元,也就离高官厚禄不远了。所以清代李渔有诗云:“三元及第才千顷,一品当朝禄万钟。”
词语不够,动作来凑。比如猴子要骑马,才能“马上”;喜鹊要踩在梅花枝头,才能“喜上眉梢”;蝙蝠头朝下,才能表示“福从天降”……
本图描绘了猿骑马的样子。一般在马背上画的是猴,但实际画的是猿,博物馆方推测此图也许是一幅销往日本的宁波画,考虑到了当时的日本社会喜爱牧溪猿图的情况。(虽然这张图没有代表性,但实在太可爱了,翻译成“心猿意马”倒是很应景)
海棠谐音“堂”,白头鸟一语双关。“堂上”乃尊长居住的地方,“堂上白头”寓意长辈长寿。
古人爱画芭蕉。有人说因为芭蕉与佛教有关,“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代表“空”;甚至直接代指佛本身。也有人说是因为芭蕉大叶,谐音“大业”。这些词语和搭配,经过一代代画家匠人的承袭,发展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图案范式(套路),成为传统吉祥图案中重要的组成部分。除了传世的卷轴画,我们今天在古民居的构件(窗棂、砖石木雕、壁画)、传统年画、传统服饰、雕塑摆件、瓷器等艺术品中,也可以看到大量谐音的运用。可以说,这是谐音在民间艺术传统中的胜利。
然而,谐音梗的运用也有明暗之分。普通的画家把梗露在外面,聪明的画家则会把梗埋在画里。
比如这幅传为北宋王居正的《纺车图》,描绘了一个乡村的纺织场景 :村妇在树下操作纺车,臂弯中的婴儿在吸奶,身后的男孩正在逗引蟾蜍。老妪手拿线团,在一旁协助。画面描绘相当细致,乍看起来,就是一幅描绘乡村妇女劳动的风俗画。而且,从女性衣着看,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出乎意料的是,有学者考证,这很有可能也是一幅寓意子孙加官进爵的画。因为这种纺织的图式,和文献中描绘“世掌丝纶”的插图几乎相同。《礼记·缁衣》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丝指较细的线,纶指较粗的带子。意思就是说,皇帝的话即便如丝般纤细,说出来也意义重大。由于记载、发布以及代皇帝草拟诏旨均由中书省负责,因此后来中书省又被称为“丝纶阁”。在中书省为官,则称为“掌丝纶”;父子或祖辈为官,就是“世掌丝纶”。由此看来,《纺车图》正是以老妪、母亲和孩子三代人,协作“掌丝轮”纺织,传达出世代做官、绵延不绝之期许,即“世掌丝纶”。[3]
元 (传)颜庚《钟馗嫁妹》(局部)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钟馗嫁妹》,顾名思义,表现的是钟馗妹妹出嫁的情景:一众小鬼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好不热闹。其实正史中并没有钟馗其人,但他却在民间家喻户晓,是著名的打鬼驱邪之士。钟馗画大概始于唐朝,从留传下来的画面来看,基本上就是个面目凶狠的糙汉子形象。起初,钟馗是没有妹妹的,与他有关的故事只有他自己和鬼怪。但五代时,绘画中出现了钟馗小妹;到了宋代,戏曲和书画中就出现了钟馗嫁妹的情节[4]。那问题来了:钟馗为什么要嫁走小妹,是贴心大哥出于对小妹终身大事的关心吗?有学者指出,钟馗嫁妹的产生与古代的驱邪仪式、婚嫁习俗等有关(论证相当复杂)。那么:为什么是妹妹,而不是姐姐、姑姑乃至其他人?明代的文震亨似乎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线索。他在《长物志·悬画月令》中很清楚地写下每个月适合悬挂的绘画,其中写道:“十二月,宜钟馗迎福、驱魅嫁魅。”“嫁”有女子结婚之意,也有转移、推卸的意思,比如栽赃嫁祸。如果古人以“嫁妹”表示“嫁魅”,倒不失为一种解释。这也使《钟馗嫁妹》有了驱邪避祟的内涵。所以,钟馗如果一定要嫁走一个人,那只能嫁小妹吧。
宋 赵佶《雪江归棹图》 故宫博物院藏,左右滑动查看全图据说宋徽宗笃信道教,对谐音亦是非常在意,在创作中也会利用谐音,比如这幅《雪江归棹图》,题目就值得玩味。长卷中出现了多个人物活动的情节,比如泊舟、捕鱼、渔归、樵夫、行旅等,每个画面都可以作为画名,为何单取“归棹”?与“归棹”同意的词也有很多,比如归帆、归舟等,为何偏叫“归棹”?于是有学者指出,宋徽宗取“归棹”,并不是偶然之举,很有可能是取天下“归赵”之谐音。虽然北宋末年内忧外患,但他绘制这幅画时,的确收复了大片失地。在如此得意的状态下,宋徽宗于画中畅想“天下归赵”,也不是不可能。[5]谐音梗能够实现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观看之人的参与和解读。但凡是人看画,那就存在有意无意的误读歪曲,或是过度解读,让一幅吉祥画的意思完全走向反面。比如山东安丘一座清代的贞节牌坊(庵上坊)上,雕刻有两个门神,门神看起来没有脚后跟。其实这种绘制方式很普遍,没有特别用意,但心思缜密的当地人硬是读出了深意——没有脚后跟,就是“无后跟”,谐音“无后根”。他们觉得,是没有受到礼遇的乙方,暗戳戳做了手脚,暗示甲方无后(由此可见,不愉快的甲乙关系,古已有之啊)。为了证明自己的“歪理”,他们还把“蝠倒头”谐音解释为“福倒头”,于是“福从天降”就成了“福到了头”,完全成了诅咒。要是果真如此,那可是灶台上长竹子——损到家了。当然,这些都是后人的臆想。[6]
欣赏这类作品,就像猜谜语。画中之物组成谜面,猜谜的人开动脑筋,或许只要看一眼,就能解谜,不仅能获得智力上的满足,还能获得心理上的愉悦,更能收获满满的祝福。这是属于中国人的默契。而且你会发现:都21世纪了,我们的想法还是逃不开古人那一套。
[1]参见黄小峰《水果蜜语:<吉祥多子图>中升华的自然》,《古画新品录》,湖南美术出版社,2021年,164页。
[2]参见郑岩《六舟<百岁图>补论》,《故宫博物院院刊》,2019年第3期。
[3]参见黄小峰《编织家国理想:<纺车图>的隐意》,《古画新品录》,2021年。
[4]参见姜乃菡《钟馗嫁妹故事的流变及其文化内涵》,《民族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洪绘雯《浅析颜庚<钟馗嫁妹>》,《艺术份子》,第二十九期。
[5]参见余晖《宋代宫廷绘画里的政治秘辛》,载《 “宋代的视觉景象与历史情境”会议实录》,2017年。
[6]参见郑岩、汪跃进《庵上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