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随想录

宗白华《美的散步》(P13)里说:“诗和画各有它的具体的物质条件,局限着它的表现力和表现范围,不能相代,也不必相代。但各自又可以把对方尽量吸进自己的艺术形式里来。诗和画的圆满结合(诗不压倒画,画也不压倒诗,而是相互交流交浸),就是情与景的圆满结合,也就是所谓'艺术意境’。”

我总疑心,宗白华先生不是在谈论艺术,不是谈诗画的问题,他是在谈做人的问题。譬如人与人,原是不同的,各有各的物质基础与自身条件,如此,每个人的能力表现范围自然是不同的,有人做诗人,就有人做画家,不能彼此相代,也不必相代。人与人之间交往相处,尽量往好的地方去学习,去思考,这样,人与人就会达成一种圆融的交往与结合,也就构成了一种和美的境界。当然,有时候,人与人可能无法实现圆融。譬如像锯齿状的,与圆形就无法相融;又或者圆形,枘凿不了方形的。独立而存在,未尝不好。但总感觉太孤立,太突兀,太冷色调些!当实现某种兼容并包的时候,自然会产生一种新格局与新气象来,这大约就是所谓的“艺术境界”。我想,做人也是需要境界的。

不过,我总是难以超越某种境界,以为平白无故受了某些冤气,倘若不能发泄一通,那简直是个笨蛋,凭啥受伤的总是我,而不是别人,我有受伤的体质么?如此想着,就愤愤难当,积怨难消,成为一个自我压迫的小气的促狭鬼,也因此失了做人艺术的境界,丢了做人格局。素不知道,这忒多的冤气与委屈,总是上苍格外的恩典,是为造就一颗更为强大更为包容的锻炼。人总得在泥淖里滚过一身的污泥之后,才能在阳光下抖落而显出新生的模样。

所有的艺术,所有的一切,最终让其显现出来的,一定是那颗晶莹剔透的心。那颗对艺术,对一切热爱所包容的、坚定的、活泼的、执著的、追求的心。不懈的追逐,会让艺术的光最终闪射出来。去掉表皮的尘垢,挖掘出一种完全的纯粹的存在。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里记载某尼悟道的诗云:“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于是又记起玄奘法师来,诚重劳轻,求深愿达,周游西域十有七年,穷尽道邦,询求正教。据历史记载,他之抵达,心中所祈所愿的圣地早已一片荒芜。吴承恩《西游记》里所谓经书落水,被水渍所污原也是应当有这个寓意在里面。时光的水,将一切祈愿,所有美好,所谓真理统统浸润,没有什么能完全清晰地留下。印在石上的,会磨蚀;留在心上的,会忘怀……真相通过一定是通过悟空之口道出来:“盖天地不全,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岂人力所能与耶?”人,惟悟其空,才能解其世间之道?

沉吟之余,深味自己的榆木脑袋瓜确需重重的一锤子,又仰或当有某个内心深处最完全的破裂……惶恐之余又自问,这是所能承受的范围么?是完全燃烧后的灰烬,能够接受么?是沉潜入的最深,然后才能得到的新的“生”,或许溺毙……种种心头的幻相此起彼伏,于是,我又陷入茫然,一时心间的大雾弥漫,寻不着出路的情形又再次浮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歌德说:“真理和神性一样,是永不肯让我们直接识知的。我们只能在反光、譬喻、象征里面观照它。”“在璀灿的反光里面我们把握到生命。”我想,我们许是无法体味到自我之真面目,但我们以他人为镜像时,可以看到一个自我的存在?宗白华启发我道:

“道、真的生命是寓在一切变灭的形相里。”

“人类这种最高的精神活动,艺术境界与哲理境界,是诞生于一个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

最自由,最充沛,深心的自我。这些字眼真是无比地刺痛着我呢?想得我有点脑壳痛,这两天忽而有了感冒症状,联及新冠疫情的“时空伴随者”,为这世相的无常,为着一个人的落寞却心上种出许多幻相的阴影,为自己不够晶莹剔透的心,为自己抛不掉的执念魔障,重重地叹一口气来!我还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俗物罢!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