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文天祥在白鹭洲书院读书
壹
想象不需要雨,但如果是探访书院或准备深情地回忆,那最好能遇到雨。听雨打芭蕉,观檐上吊珠,像为探访与回忆配了溪流婉转的音乐——那是美的呢。
唉,因为没有资格回忆,所以我决定用想象。关于文天祥,或关于白鹭洲书院,我只能动用我的想象了。谁让有资格回忆的人都死了呢?我猜,即使他们都还活着,怕也是避之惟恐不及吧?
想象有时的确是可怕的,因为它常常直抵真相,甚至比真相更真实。虽然我的想象并不比任何人厉害啊,却很有可能更生动更形象一点儿?现在的确没有雨,而且是阳光直射的正午时分,因为热,我的前襟与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但是我探访的劲头十足,而且想象温婉跃跃欲试,而且还精微,从哪儿开始呢?
事实上,文天祥在白鹭洲书院只读了一年书。在此之前,少年文天祥主要跟着父亲文仪读书。其父嗜书如命,常常孤灯黄卷到天亮。有记载说,文仪通宵读书至天色微明之时,仍手不释卷,毫无倦意,甚至会推门出来站在屋檐下,再借着初照的曙光继续读书。文天祥家学渊博深长,经史子集与天文地理医卜鸟兽虫鱼等等,无所不通。最重要的是文仪读书,还有着强烈的济世情怀,与人闲谈,常经天纬地,礼义廉耻,这对儿子文天祥的影响,绝对入脑进心,深入骨髓。
贰
据《宋史》记载,文天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美而长目,顾盼烨然”。
文天祥生于1236年,1255年因仰慕江万里而来到白鹭洲书院求学读书,那一年他20岁。此前,他除随父读书,还在固江圩镇的芦西井头村的侯城书院就读,那说起来话就长了,据清版《庐陵县志》与民国版《吉安县志》记载,侯城书院的古柏,乃“宋文天祥手植”。这让我想来,似乎有点儿离奇,因为文家在富田,距侯城书院一百多里,为何如此舍近求远,跑到外地来种树?嗯,这就又与宋代的游学传统有关了,想想文天祥顺富水乘舟过赣江到这里读书,水路两岸风光旖旎,似乎还很浪漫呢,并不是什么千难万险之事。不过,从这里传说文天祥种柏立志的举动来想象,我以为20岁之前在侯城读书的他,一定在家父的调教引导与自我的发奋中,已经成长为一个英姿飒爽、胸有大志向大抱负的青春少年了。
据《宋史》记载,文天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美而长目,顾盼烨然”,想想那个“顾盼”,一般都是形容女孩子的词儿,怎么还“烨然”了呢?嗯,那就是说两眼放光吧?文天祥如此的体貌出众,加上腹有诗书,这个“青年才俊”一定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少年。现在,他来到了白鹭洲书院,而他的到来会给他的精神世界增添些什么呢?又会得到什么样的教诲与启悟,使之成为国之栋梁、民族英雄呢?这是我最感兴趣与最渴望想象与求证的地方。
有文引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两句,说“白鹭洲书院”乃取自李白诗句。我站在“书院桥”看无人机航拍回来的白鹭洲前后左右的视频画面,这个洲似乎还真有李太白的诗意,中分二水的白鹭洲,郁郁葱葱,苍翠中露出来的房檐屋角,各具形态。
可惜事实却并非如此,此洲非彼洲,李白写的是秦淮河西入长江,被横截其间的白鹭洲一分为二,那是另一个白鹭洲;而且在唐,与在宋的这个洲完全不是一个时空,说明李白写的绝对不是庐陵的白鹭洲。不过他的名头太响亮了,而诗中的景象又实在是太像了,宋人江万里硬要攀高枝,借“白鹭洲”这三个字儿用用,作为新建的书院大名,这当然是珠联璧合的千秋美意,倒也无妨,倒也无妨啊!
这就说到了文天祥的老师——江万里(1198年-1275年),初名临,字子远,号古心,江西都昌县人,南宋末年民族英雄、政治家、教育家。他1241年创建白鹭洲书院,文天祥1255年入院求学。那时书院已在江万里的经营中有了14年的办学经验,尤其江万里从政45年,为官任职达91种,秉性耿直,为政清廉,经历丰富又以民疾为忧怀之志,他办学,自然与凡俗的办学目的与方法完全不同。特别是他极为重视表里如一、言行一致与学以致用、学用结合。
据多篇研究资料记载,江万里不以官身自居,长期挤时间给学生上课,白天政务繁忙,他就晚上亲自驾舟渡江上洲给学生们讲课。在白鹭洲上,时常与学生们同吃同住,同漫步,同畅谈,不分彼此,亲切可人。我想象着少年文天祥在这样极心尽力的老师教导培养下,会获得怎样的精神滋养呢?“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里的“杂然”是纯正的杂然,所赋之的流形,自然也是纯正的吧?要么说要与第一等的人交往,要住在一等一的文字里呢?在最好的“杂然”中接受涵养涵育,获得的当然、必定也是最好的品质了。
想象文天祥在白鹭洲书院那短暂的一年里,不知道获得了江万里多少次的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我想象,那些个日日夜夜,江风渔火,明月星稀,他们师生品世象,谈理想,说人生,论天下,哈哈,那个口若悬河,那个神彩飞扬……一定在文天祥眼里栩栩如生,在心在梦,在一切的生活中……尤其是20年后,江万里一家在鄱阳湖投止水自尽的壮烈之举,包括江万里最后说:“大势不可支,余虽不在位,当与国家共存亡。”言毕,偕子江镐及家人17口从容投水,之后尸积如叠的情景,在我想来,如此壮烈牺牲的言传身教,绝对是百倍的耳濡目染亦难得到的刻骨铭心的精神给予,对当年的文天祥和后来的文天祥来说,我想那应该都是极致的锥心刺骨的教育,对他做人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英雄之气贯长虹的警世钟般五雷轰顶的教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得此一育,难道不是文天祥三生有幸么?!
叁
而他之所以是幸福的,就正在于此——即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遇到了最好、最渊博、最卓越、最无私、最乐于奉献的老师。
“古之学者必有师”。文天祥的老师就是江万里。他之所以来白鹭洲书院,就是要求拜老师多多赐教,渴望从老师那里获得经天纬地之才华,报效国家,为民奉献。其实,有这样强烈报国愿望的年轻人太多太多了!可以说古今中外,层出不穷。问题是有那么多江万里这样的好老师吗?“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是作为老师的基本职能,要教育好自己的学生,那一定是要用一切心力心智来教育的,包括用生命。
江万里说自己“平生士气之乐,唯鹭洲一事”。可见,白鹭洲书院是一个什么样的书院啊?!那就是一个人的命,江万里的命。用文天祥的话来评价江万里,就是“都范(范仲俺)、马(司马光)之望于一身。”并在《贺江左丞相除湖南安抚使判潭州》一文中,对老师江万里的学问名节,有过深情的回忆,他写道:“修名伟节,以日月为明,泰山为高;奥学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不认为文天祥在这里所用的“修名伟节”是一个词组,更不以为他用“奥学精言”是四个字的拼接,这样的极致之言通过热血与诚智的心之思虑而出,完全是江万里在白鹭洲上对他心授神予、悉心教诲的必然结果。
在我的想象里,20岁的文天祥,可以说他的心灵,完全是一块洁白无瑕的通灵宝玉,而他之所以是幸福的,就正在于——即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遇到了最好、最渊博、最卓越、最无私、最乐于奉献的老师。虽然时间很短,也就短短的一年!然而在我的想象里,这就足够了。所谓的石破天惊,云开雾散,不都是刹那间的震撼人心与照彻心灵么?人这一生啊,有那么一次真正的开蒙启智也就足矣!像文天祥这样志洁行芳的俊彦,这一年的教养,足以令他一以贯之,万古不朽!是的呢,我想象文天祥是深知江万里老师的心念的,“星折台衡地,斯文去矣休,湖光与天远,屈注沧江流。”文天祥把江万里老师一家的投江,比喻为屈子的又一次殉国,在我的想象里,也可以说那是江万里给学生文天祥上的最后一课——这也是江老师理学之“体用”的身教形容,更是其“性情”之说无言的启智比方,是真正的体立行用与性情充斥,这样的楷模范式哪里找得到啊?真乃千古一师,文天祥何其之幸运!又何其之幸福!
让我再诵读一遍“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如此纯良美质、浩荡动人之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看?太明显了吧?太明显了。江老师如影随形,相伴终生,甚至于在文天祥的诗句里,都能看到江万里老师魂魄的影子。什么是好老师?哪里有好老师?孙中山先生说:世界文明,唯有我先。这自信不是从域外学来的,而是从江万里这样的老师们身上摄取提炼而来的,并且不止一个,而是一个接着一个,一代连着一代,仅哺育文天祥的老师,就不止江万里,还有欧阳守道……
肆
浩然之气,人人有之,不必外求,只需内养。并进一步阐发说:浩然正气,能使人获得强大的战胜一切艰难险阻而决不被强敌所屈服动摇的精神力量。
没办法,写文章不是拍电影,可以全息拍摄投影,我得一个人一个人地交待,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写出来。文天祥在白鹭洲书院读书的那一年,也是欧阳守道受江万里之聘出任学院山长之任上,关于欧阳守道,文天祥有这样的介绍:
先生之文,如水之有源,如木之有本。与人臣言依于忠,与人子言依于孝。先生之心,其如赤子。先生之德,其兹如父母,常恐一人寒,常恐一人饥,而宁使我无卓锥。其与人也,如和风之著物,如醇醴之醉人。及其义形于色,如秋霜夏日,有不可犯之威。其为性也,如槃水之静,如佩玉之徐。其处人之急,如雷霆风雨互发而交驰。其持心也,如履冰,如奉盈,如处子之自洁。其为人也,发于诚心,摧山岳,沮金石,虽谤与毁来而不悔。其所为也,天子以为贤,缙绅以为善,类海以为名儒,而学以为师。
从上文字可以想得:文天祥对老师欧阳守道的认识与理解,与对江万里是一样的无出其右,都是入心进魂的透彻明慧,显然超越了他的同学同道,虽然他在老师的门内,与在江万里门内一样,也仅仅一年。可见他识人之能,也是了得啊!山不在高,学不在短,然一日长于百年,一年便足以永垂青史。我这样想象似乎有点儿夸张了吧?没有。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举,欧阳守道与江万里一样,他们都是非常之人,包括教育出来的学生文天祥,也是非常之人。要么怎么就一飞冲天了呢?
欧阳守道,字公权,初名巽,晚号巽斋,学者称巽斋先生。他注重学生人品气节与学问气象的一致,以教化心灵为第一,带领学子在庐陵“四忠一节”牌位前礼学先典,砥砺学风,提振精神。他与江万里一样,都以行为师范为教育学生最好的方法。他出身贫寒,少年时,逆境攻读;为官时,不曾有丁点儿发财的念头。
欧阳守道常对学生们说:任何人,如果把学习的目的寄托在升官发财上,而不是国家民族的利益上,那都是气节的丧失,是可耻的。他鄙视醉心科场、一心钻营的小人;他认为一个人如自幼便把个人利益当作目标,那他日后就很难保持住大节,并会为日后留下变节腐败的隐患;他特别器重知识分子,却又担心他们沦为游末之士,吏青之士与盗窃之士。他对学生们说:读书人一旦成为蚕食百姓、鱼肉乡里的人,这不仅仅是读书人的耻辱,而且是国家不幸的征兆。所以,他在讲学中总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一边抨击时弊,一边要求学子们严于律己,培养浩然正气。
他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诫他的学子们:浩然之气,人人有之,不必外求,只需内养。并进一步阐发说:浩然正气,能使人获得强大的战胜一切艰难险阻而决不被强敌所屈服动摇的精神力量。在白鹭洲书院,文天祥与他的同学们,夜浸日润,耳濡目染,接受着老师这样的教诲,即使在今天,如果老师们能如此地忠于教育,我坚信:当代的与未来的孩子们,也一定会成为新一代的文天祥……
江万里是这样评价欧阳守道先生的,他说:“其事亲孝,谨身如玉,澹然无世间荣利意。”他痛恨贪渎,呼吁遏制“仕进自肥”的腐败现实。想想古代的先贤硕儒,想想文天祥,我就无限的感慨,他在白鹭洲书院遇到的两位老师,都是如此内外纯净至透明的人,他的“天地有正气”的信念,自然而然就“养”了出来,节义与忠孝,也就自然一理贯通。
欧阳守道的兄长早逝,侄儿由他抚养。长大结婚要钱,欧阳守道拿不出来,还是文天祥援助才将婚事办成。《宋史》记载,他去世时,就五个字:“卒,家无一钱”。想想他那么大个官人,走得竟如此干净。文天祥在祭文中说,“橐无赢赀”,家徒四壁,只好“诸生为集丧事”。此情此景,学生们怎么能不被感动,他们“泫然而哭吾私”,责怪自己太自私,只想自己而没有关心照顾好老师。“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样有着青云之志的老师,带出来的学生,自然而然就有着“穷且益坚”的心志与抱负,愈挫愈勇,愈穷愈坚,以一当十,其力自能断金。想想和文天祥一起读书的学子,我还真是万分无比的羡慕他们,他们真是精良美善优秀的学生,不以老师的穷困而垂头丧气,更不以老师宦海沉浮为追随去留的风向标。
伍
他们都是最真实纯洁、丰富庞大的血肉灵魂,都是大写的——人,是一口饭一口饭,一个字一个字,一个理一个理,一段情一段情,一片爱一片爱……喂养大的。
在白鹭洲书院,我特意和江万里、欧阳守道的塑像合了个影,良师优渥,苦穷弘毅,他们的人格魅力没有因为穷困与沉浮而消减一分一厘,相反却更坚定了文天祥和他的同学们对老师的敬仰,他们是老师九泉之下含笑的原因,他们的心志不在利禄与荣华,在穷理之志,在践行之志,在求公平正义、求社稷太平、求民足国富的理想。
我在想:如果说《正气歌》是中华民族的精神瑰宝,那么,我更愿意把这块瑰宝当作一棵参天的大树,而五千年来无数的江万里与欧阳守道的行为师范与诲人不倦的默默耕耘,才是《正气歌》真正的根脉;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根脉,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才能永远都有层出不穷的文天祥,因为我们有真正的活着的灵魂。
本文作者近影 叶梅 摄
让我再来想象一下当年在白鹭洲书院读书的少年学子文天祥吧?七百多年过去了,斯人已逝,唯余教楼空空荡荡。为什么不下点雨呢?如果有一场大雨哗哗啦啦地在楼前楼后泼着,让我的想象也多一点江南的水汽,我想我的文字会不会飘出些氤氲的气息呢?现在,我又站在了“棂星门”前那座文天祥的塑像前,回忆着刚刚看过的书院历史的介绍:
白鹭洲书院的学子们在宝祐四年,即1256年丙辰科举:有文天祥高中状元,又有40余名学子考中进士。当朝理宗皇帝高兴,亲题“白鹭洲书院”匾额相赠,以示奖励。史记:遂使书院声名隆起,云云。
对此,我不以为然,不以为然!在我心中熠熠生辉的、最真实、最高洁、最神圣的“白鹭洲书院”,与那个亡国皇帝没任何关系!而且,我觉得书院的大名倒是因了江万里、欧阳守道两位先生的行为师范而有了隆誉飞升,包括伟大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的以身殉国的爱国壮举所造就的宏伟气象,我觉得他们都是最真实纯洁、丰富庞大的血肉灵魂,都是大写的——人,是一口饭一口饭,一个字一个字,一个理一个理,一段情一段情,一片爱一片爱……喂养大的,虽然默默无声,却是很伟大,很伟大的——人!
人间烟火把我们养大,那么,我想问问:是谁喂养的他们和后来的我们?“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这是诗吗?不是。是天籁,是活的灵魂,在飘。我看到,天地间一直都飘着两行诗,似乎在对我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精彩!道尽了,人杰无愧无悔的一生。他们死得其所,值了。(文/王久辛 摄影/李旺)
2021.10.5.北京
(本文作者王久辛为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