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读《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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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读《临江仙》
作者 陶冶
公元1524年深秋,江陵古渡口,一叶轻舟正离岸逆江而上。船尾立一美丽少妇端庄娴雅,双眉颦蹙,泪湿罗襟,挥手与岸边夫君作别,岸上一赭衣配军两眼空茫目送着强忍泣声的贤妻,小舟渐行渐远,江面风帆剪影,此别何日重逢?遥遥两地关山万重,凄楚间怎能不清泪两行。这配军便是明朝三大才子之首——杨慎。
杨慎下诏狱,两次廷杖险些丧命,发配蛮荒之地,瘴疠之乡。令带伤启程,不能行走,由囚车押送至登舟渡口,经大运河入长江,一路多亏贤妻黄峨精心照料,杖疮渐有好转,却又要与妻分别,登上陆路,程途山高水远,西风古道,断肠天涯。夫君一阕《临江仙》,贤妻一曲《罗江怨》各诉离别愁肠。
《临江仙·戍云南江陵别内》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罗江怨》
空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
“ 征骖去棹两悠悠”,“相思相见何年月”,道尽了离愁别绪与思念之苦。
一个犯了龙颜的配军怎敢再问前程,尽管是进士及第,前科状元,可你触怒了皇帝,所以派上了最重的处罚——永远充军烟瘴。
怎说永远充军烟瘴是最重的处罚?在明朝永远充军是世代充军,并非老了、死了便一了百了,案犯死了,子孙来戍地接替继续充军。可见杨慎是真的惹怒了皇上。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原籍四川新都,1488年生于北京孝顺胡同,家世昌宁,仕途显达,他自幼聪颖,又受家里浓郁的文化氛围熏陶,自述“八岁便双笔一砚”,所学古诗篇篇成诵。十一岁学写近体诗,观父亲与同僚下棋便即兴一首,“兵卒冲千里,将军坐九宫。追风看马跃,吉日想车攻。士相围城固,江河天堑雄。笔谈番几局,月白映灯红。”回新都老家正月十五赏灯便留下佳句,“疏梅悬高灯,照此花下酌。只疑梅枝燃,不觉灯花落。”十二岁写出了《古战场文》、《过秦论》、《黄叶诗》,展露出他的旷世奇才。
二十岁在原籍的省城成都乡试第一名,次年京城会试,主考官内阁大学士王鳌、吏部尚书梁储阅卷后将其列为殿试首选,不慎灯花落下烧坏卷面,怕皇上阅评有碍,于是杨慎落榜。在“空吟故国三千里,悔读南华第二篇。”的惆怅中杨慎又入京城国子监继续攻读。三年的等待换来一鸣惊人,殿试第一,独占鳌头,被赐进士及第,授翰林修撰。明朝吏制“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旦选入翰林便被视作后备宰相,杨慎的仕途一跃登天。
就是这样一位大才子,当朝翰林,而今已成了配军,他一定是想不通,圣上为何如此恨他?“议大礼”按照大明祖训,坚持“继统继嗣”一脉相承有何不对?你朱厚熜本是外藩入继帝位方贵为嘉靖皇帝,我们捍卫宗法为的也是你大明江山的稳固。父亲杨廷和,一代名相,内阁首辅,为此苦心劝谏不成,辞官还乡。你喜阿谀逢迎之辈的“以孝敬为先”,正合你“继统不继嗣”的私心,还让那种小人入翰林,我们一身耿骨怎能与他们为伍?群臣去北顺门痛哭请愿本想让你感知我们的一颗忠心,是何等的忠于大明朝。而你却将其下诏狱,廷杖侍候,竟杖毙十六人,我也是体无完肤险些丧命,悲也!唉也!叹也!
叹的是我杨慎枉博学在身,本想报效国家,造福社会,却落得永远充军烟瘴连累子孙。望戍所遥遥,路远山高,艰辛坎坷难预料;思亲眷,念故土,寒月残照穷途茫茫。
家天下的王朝里皇权是至高无上的,甚至是蛮横的,必须与皇上保持一致,即便你是善意地与其相左,也会被视作藐视的行为,凭你是谁都将自食其果!杨慎焉可例外?他江陵别过贤妻,忧心忡忡带着未愈的杖伤,一路跋山涉水历尽艰辛,赭衣剪影残阳暮色,恰似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写照。经湖南、广西、贵州,入云南去永昌戍所。
而杨慎毕竟是杨慎,未辜负一代文豪的美名,一路上是何等孤独、忧郁、寥落的心境,仍记下了沿途的地名、里程,还写了不少纪行诗。渡沅江时写了《沅江曲》,经古夜郎地晃州写了《夜郎曲》,由晃州至镇远又写下了《罗甸曲》,在罗甸蛮荒之地元宵夜,寂寥中写下了《踏莎行·贵州尾洒驿元夕》,过关索岭写了《关索曲》四首,到了盘江写了《盘江渡》《盘江行》……。
历时半年带着伤病历经千难万险,到达昆明时已疲惫不堪,本想医病疗伤将养一下身体,可知府却不敢相留,只好继续程途。昆明到永昌还有六百公里,沿途更是山高水险,杨慎到了永昌戍所已是病体赢弱面黄肌瘦,几乎支撑不住。幸好永昌知府是他同年进士多有关照,免去了军役之苦。只是由翰林院翰林落得充军发配远恶军州,这人生大起大落的落差怎不生出无尽的惆怅失落。正如他在《离思行》中写道:“飞蓬无根株,飘摇随风起。游子辞家乡,流落在万里。当歌有苦调,对酒无欣喜。闭门愁绪集,出门多荆杞。彷徨安所之?断肠分流水。水流何潺湲!远游几时还?”
记得台湾作家柏杨先生在十年冤狱里写就了现代语文版的《资治通鉴》,将古文言翻译成白话文,方便了普通人对历史的了解,全书共计七十二册,先生将牢房变成了书房,这是对文字的怎样一种痴迷与作家的责任?
而杨慎是怎样打发他的充军生涯的呢?仕途的一败涂地并泯灭不了他的博学,忧郁彷徨中他没有颓废,没有枉为明朝第一才子,将他对经、史、诗、文、词曲、戏剧、音韵、文字等精深的造诣及天文、地理、金石、书画、草木虫鱼、医药方面的建树均著书立说留给了后世。《明史》记载,“明代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杨)慎为第一”。他除诗文外,杂著多至 100余种。
杨慎充军永昌,在云南的三十五年里,写下了海量文字。他走入民间,谙悉百姓疾苦,挖掘少数民族遗失的文化,填补史籍空白。他以生动的笔墨在《滇载记》中记述了大理国九代总管段功与阿盖的爱情悲剧故事,郭沫若就是依照杨慎的蓝本在一九四二年创作出著名的凄美四幕五场话剧——《孔雀胆》。他撰写地方志,考证地理、气象、交通……,曾帮助地方平定变乱,也曾经幻想过圣上重新启用,岂知他遭遇的是个专断、记仇的皇帝,不然怎会是永远充军烟瘴。嘉靖朝曾有六次大赦天下,均未赦免杨慎。按明朝军政条列规定:“年六十者许子侄替役”,杨慎六十五岁时曾请求云南巡抚向朝廷申请由儿子替役,却未获允准。他三十七岁到云南,而今已是白发老翁,早已看透人生,尽管领悟了世间一切都在变与不变之中,却仍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人们都记得《三国演义》的那首《临江仙》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如果不是历经过人生巨大坎坷挫折的起落沉浮,怎会有如此的荡气回肠的慷慨悲壮。能将是非成败的虚空与人生变数沉淀成惯看秋月春风,能将古今世事看轻到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对人生怎样的一种彻悟,不说他韵律铿锵有力朗朗上口,读罢哪个不被撼动心灵,因而过目不忘,成为镌刻在心中不朽之作。而现实中的名利诱惑又有几人能真正地放下,总希望在抗衡懒惰的勤奋努力中可得到回报,到头来只不过是将自己的意志磨去了棱角,像是都在鄙视投机专营尔虞我诈,偏偏那又是人们追逐名利的捷径。尽管刚直不阿的内涵是褒奖,那却是活在现实中的大忌,这便是见怪不怪的怪圈,有谁能跳出三界之外?追逐名利到满目虚空有多远的距离?需要怎样的艰难磨砺方能跨越?这岂是常人能到达的修为?
而这首感动了世人几百年的《临江仙》正是杨慎的手笔,并非罗贯中的笔墨,出自杨慎所著《二十一史弹词》卷三,说秦汉的开篇。《二十一史弹词》每卷都是以填词开篇,或《西江月》或《临江仙》或《点绛唇》等,接下来是二十四句七言诗,散文,三、三、四的十言诗,结尾又是四句或六句七言诗加一阙《西江月》填词。以雅俗共赏的弹词形式讲述了从三皇五帝至元末的二十一朝的历史变迁。读正史有好多人会感到枯燥,有时会有读不下去的无奈。杨慎以自己的才智及对诗词歌赋音律的娴熟精湛将历史简化、浓缩,以民间喜闻乐见的弹词形式留传于世,将枯燥的历史编著成文学艺术的科普读物,可读、可演,广泛传播,这是不可低估的社会贡献。而且是在五百年前的明朝。
《二十一史弹词》仅是杨慎著作的一小部分,他在三十五年的人生低谷中写下的著作不胜枚举。有人说,正因为他仕途跌落方有他的“著作之富”。对一个失去自由的知识分子而言,就是写遍天下文章对他此生又有何意义呢?青年得志,高官厚禄,后半生颠沛流离,孤寂惆怅,所付出的半世心血给社会留下了不可多得的财富,赢得的只是后人钦敬。而有谁能体恤到他的寥落及晚年里遭遇的一次次残酷打击呢?
云南官方故旧对杨慎宽松多余约束,晚年杨慎借奉戎役之名栖居泸州数年,在病卧泸州时获悉好友简绍芳亡故,“长吁数声,以袖拭泪”转过脸去再不说话。简绍芳是最了解他的好友,为杨慎编写过年谱,给后人研究杨慎留下了信实可靠地史料。七十岁长子同仁亡故,人生大哀莫过于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接下来竟发生了更沉重的打击,新任云南巡抚王呙,不知何故派人将杨慎武装押解云南,风烛残年的病体怎经得起再三的打击,翌年七月客死永昌,中年七旬有二。
留有绝笔诗《病中永诀李(元阳)张(含)唐(錡)三公》云:“魑魅御客八千里,羲皇上人四十年。怨诽不学离骚侣,正葩仍为风雅仙。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中溪半谷池南叟,此意非公谁与传!”这是一代备受崇敬的大知识分子最后的希望,希望三位老友以春秋之笔将他传述。而他那阙《临江仙》早已说尽了世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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