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漫谈丨有种友情叫“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千多年前,有这样两个朋友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其中一位说:“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而另一位说却说:“我近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奇怪,做梦如此寻常的事也能被拿来入诗,还能进行酬唱,这样浅易通俗的语言到底出自谁手?
其实就是本篇文章的两位主人公:元白。
“元白”这一称呼指的是唐朝的元稹和白居易两位诗人,贞元十九年(803年),元稹和白居易同时及第,并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两人因此相识。
(左为元稹画像,右为白居易画像)
因为两人的同事关系,元稹和白居易的交往就逐渐密切起来。虽然白居易比元稹年长7岁,但是两人交谈甚欢,他们互相诉说各自的志向,发现大家志趣相投,都不在乎官场名利,且都倡导新乐府思想,认为歌诗应合为时而著,通俗易懂且能描绘社会现实的诗歌更应当大书特书。
相约月下赏景,一起饮酒赋诗,抚琴读书、登高游玩,两人无时无刻不在一起。他们作诗互赏,酷爱互联律诗,白居易联诗甚至能联到千句,不联诗时,两人对坐下棋即可消磨掉一天时光,共同探讨儒家经典、佛家哲理,聊到兴起处甚至可以整夜畅谈不显疲倦。
两人还有共同的爱好——旅游,一年四季都会想方设法到别的地方游玩一番,用白居易自己的话来形容便是:“往往游三省,腾腾出九逵。寒销直城路,春到曲江池。”同好友一起游遍大好河山,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这可比在官场趋之若鹜般讨到更高的官爵有意思多了。
自古文人爱风月,元稹和白居易也不例外,两人也爱去听艺姬弹琴,赏粉黛烟眉。一桌酒菜吃得杯盘狼藉,白居易总是要让元稹多喝几杯,为此元稹还专门写了一首《酬乐天劝醉》,其中写到两人喝酒的场面:
一杯颜色好,十盏胆气加。
半酣得自恣,酩酊归太和。
共醉真可乐,飞觥撩乱歌。
独醉亦有趣,兀然无与他。
可以想象白居易和元稹坐在酒桌旁,一旁的歌姬弹着琵琶唱着时兴小曲,两人推杯换盏,白居易端起酒杯仰着笑脸让元稹及时行乐,元稹一脸醉醺醺的模样笑着接过仰脖喝了。
(《韩熙载夜宴图》中歌女陪席的场景)
但是相处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人生也不可能一直是欢声笑语,白居易和元稹都是几经起落。一向在工作岗位上勤勤恳恳的元稹因为锋芒毕露,得罪了朝中权贵,元和元年(816年)九月份,元稹被贬为河南县尉,白居易也被贬为县尉,两人经历了第一次的分离,这一别,便是十年。十年之后等来的不是好友相聚,而是再次分离,元稹被贬到通州,和白居易分手时他写下:
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
忽到沣西总回去,一身骑马向通州。
而白居易含泪送别友人后不久,自己也因为上书言事而受到小人诟病被贬为江州司马,元稹听闻白居易再次被贬,写下一首《闻乐天左降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当时的元稹卧病在床,本就身体状况不佳的他,听闻白居易被贬江州,顿觉心痛。一身正气的两人却屡屡遭贬,他们对官场早已丧失了信心,空有一身为国为民的抱负。
可现实的失意并没有造成他们对人生彻底失望,白居易仍然坚守自己的创作理念,他写下《琵琶行》,为琵琶女记录下身世遭遇,只不过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不幸处境,心态更为凄凉。
(《琵琶行》诗意图)
他坚持和元稹保持书信往来,以排遣内心的哀愁,元稹每每接到白居易的书信都会喜极而泣,久而久之家里人看见他接到信后泣涕涟涟就知道这封信肯定是白居易写的,元稹还将这情景写进了《得乐天书》里: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天夜里,白居易在梦中梦到了元稹,醒来时便匆匆写下书信寄往通州,元稹收信一瞧,“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他不说自己是因为思念才梦见元稹,反而说是不是元稹在昨天夜里想到了他,他们才在梦里相遇了,好一个代为客思。
元稹接信后很是感动,便回了一首《酬乐天频梦微之》,诗中写道:“我近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表面上写的是“我只梦见过别人,没有梦见过你”,其实元稹想要说的是“为什么我一直想梦却梦不到你啊”,把对白居易的想念用他人的对比衬托显示出来,想见不可见,梦中也难以相会,分离的痛苦大概只有离人才能够懂得。
接下来的几年里,元稹接连被贬同洲和武昌,白居易任职苏杭,两人依旧无法相见,但从未断绝来往。他们都盼望着那个相聚的日子,两人能够再一次找到那家常去的酒店,叫上熟悉的歌姬,即使饱经沧桑也能够互诉心事暂且寻得快乐。
两人在酬唱诗中出现了许多长篇巨制,如白居易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元稹的《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元稹因为在和元稹的酬唱诗中只用白居易的韵,因此形成了自己的酬唱诗风格,即“次韵相酬”,两人的诗歌风格还被称为“元白体”。
(黄轩在《妖猫传》中饰演的白居易)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盼着,盼着,白居易没有盼到和元稹相见,盼到的却是元稹的死讯。大和五年(831年),元稹在镇属暴病而亡,白居易含泪亲自为其撰写墓志铭:
呜呼微之!年过知命,不谓之夭。位兼将相,不谓之少。然未康吾民,未尽吾道。在公之心,则为不了。嗟哉惜哉,广而俗隘,时矣夫!心长而运短,命矣夫!呜呼微之,已矣夫!
不在乎贫贱富贵,一生追求致君尧舜,斯人有心却已无力。白居易和元稹心心相惜,也只有两人知道对方真正的志向与人生抱负,在元稹离世的第九年,像许多年前一样,白居易再次梦见了他。
梦里两人把手共话,说人生、谈天下,一边哀叹宦海跌宕,一边笑朝中的伪君子们,这场景越发真实,白居易诉说这九年来的思念,元稹像从前一样默默听着。
他真的回来了吗?
恍惚之间,一声鸡叫,破晓天明,白居易从梦中惊醒。
四下望去,哪里有元稹的身影,转身发觉枕巾已被打湿了一片。
顾不上穿衣洗漱,他展纸磨墨,提笔写下:
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白居易仰起稍显老态的脸望向窗外,晨风吹过了门前的竹子,一滴清泪落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