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口追忆

作者:李一鸣

秋天已经盛大降临。

那天上午,我们赶到垦利,却搭不上去黄河入海口的车。我和树冉找到一个老乡,乘一辆马车,咣当咣当地奔向黄河口。

浩茫的黄河入海地带,早已被盐蒿和红荆条占领。天宇高远,灰黄的原野上,一墩一墩盐蒿,有的像伞形绿塔,有的如翡翠珊瑚,延绵到天地连接的弧形线那边。大路旁,漫洼里,隐隐的水泽,一闪而过的亮光,红荆条柔韧的枝条上,密密的绿叶间杂淡黄和浅红的叶子,在风中微微晃动。左首,右边,前方,不时地能看到褐黄色的螳螂状提油机,在任劳任怨地磕着头。偌大的苍穹,无尽的野地,其间只有这一驾马车行进着。那匹马,高大威猛,双耳前竖,长鬃飘散,马臀有力地摆动,棕红色的皮毛仿佛抹了一层油,在阳光里泛着光亮。只听马铃叮叮、马蹄哒哒,后边的路渐渐没入无边的盐蒿,前方的路一段段地从红荆条中显露出来……

树冉是我的中学同学,在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时来到我们班。他中等个,小平头,红黑的脸膛上总浮着一层羞怯的笑意,当你面对他那温和的眼神时,才明白笑意是从他眼里溢出来的。或许是因为相同的奋斗目标、相近的性情,加上彼此天然的对初识者的亲近,抑或缘于对孤单者的同情,我们很快成了朋友。那时的他语文成绩不佳,特别是作文常常拖后腿。于是,他确定了复习计划,考前最后俩月,每天完成一篇习作。这使我大为震惊,我还从未见过为了一件事如此执着发力的人。高考发榜,他被青岛商业学校录取了。这在20世纪80年代初已是相当不错的成绩。

之后,我们开始了密集的通信,谈人生,聊理想,交流学校生活,议论国家大事,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记得他曾给我寄来一帧照片:大海边,他身着一件蓝色上衣,背倚栏杆,面对镜头羞涩地笑着,身后是几只上下翻飞的雪白的海鸥。我把照片夹到相册夹层中,用手压紧,在照片下面标注“牛树冉,黄海边”几个字。两年后,他被分配到山东东营工作。我很快就收到他发出的信:“老同学,想你!我在东营等你来!”我从山东济南乘坐长途汽车,风尘仆仆赶到东营,从汽车站下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几年不见了。他兴奋极了,高声喊出我的名字。

他的新婚妻子,一个娇小利落的女人,满脸含笑,眼神一闪,便系上围裙,转身进了厨房,只听铛铛、嚓嚓、咚咚、笃笃笃、锵锵锵……转眼间,茶几上已摆满七碟八碗。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感慨,我们大声说笑,大口喝酒,讲到动情处,泪水在两人眼里打转。夜深了,他让新媳妇去了闺蜜处,我们两个则继续追忆着,憧憬着,不知何时才睡下。一觉醒来,未及吃饭,便开始了黄河口之行。

马车咣当咣当地前行,走了几个时辰,路旁变成了连绵的芦苇荡。满眼是高高低低的芦苇,风起时,芦苇向着一侧倾伏,苇穗上细长的锋芒在夕阳里泛着红光。成千成万的鸟儿,在芦苇荡中起起落落。有那么一会儿,它们从芦苇丛中腾起,迎着夕阳飞去,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不一会儿,它们又纷纷落下,如天地间刮过一阵落叶。眼看时间已晚,黄河入海口在湿地深处无法抵达,怀着一丝遗憾,但更多的是满足,马车载着我们驶上返程的路。

一转眼,三十六年过去了。这次我和几个作家朋友从北京来到山东东营的垦利,从海路乘船驶往入海口,意欲一览黄河入海的奇观。蔚蓝的大海波涛如怒,成群的海鸥追随在船尾翩然起伏,远处,几座巍峨的钻井平台闪着赭红色的光芒。突然有人喊:“快看,黄河!”我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太极图样的景观,一边土黄色,一边海蓝色,中间是一道弯弯的曲线。等驶到近处,只见浑浊黏稠的黄河水,仿佛载了千吨重量,正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向前涌动,使迎接它的海水渐次凹进来,形成一个又一个柔婉的半圆。河与海,就这样,你抱着我,我拥着你,却又各自独立,黄是黄,蓝是蓝,完全不是我事先猜度的那样全然融为一体。遥想几万里外,巴颜喀拉山上那一滴晶莹的雪水,在凛冽山风中落入万丈深渊,继而流经白天与黑夜、高原与深壑,载着一河的泥水、汗水、泪水、血水,终于在大陆尽头,甩掉泥泞,挣脱束缚与羁绊,扑入蓝色的辽阔,化身为海。这是一场多么惊天动地的蜕变和重生!

面对这浩然景观,船上的人,有的欢呼,有的赞叹,有的陷入沉思。蓦然,一阵伤感袭上我的心头。来到黄河口,再也见不到树冉了。他已走了两年!

生命中总有这样的好朋友,他并不时时在你身边,却时时用心灵陪伴。这些年,无论我分配到滨州,辗转到烟台,还是来到北京,树冉有机会就会来见我。友谊不染纤尘,相见不需要理由。随着年龄增长,见面时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激动难抑,常常是坐在一起,浅浅地笑,淡淡地谈,眼神一碰,彼此会心。最近一次相见是前年,他去黑龙江大庆出差,办完事,特意到北京来看我。在一个小饭馆,我们面对面小酌。窗外的夕阳透过玻璃窗射进来,他的微笑依然略带羞涩,鬓角的白发透亮如雪。“身体最重要,千万保重啊!”临别时,他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头,转身进了高铁站,再挥一挥手,身影汇入人流,再也寻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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