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邛海那片天
难忘邛海那片天
作者 ▏杨老三
重回冕宁(右一)颜巴
五十多年前,两个成都知青借一条小船,陪工宣队师傅畅游邛海,不料工宣队师傅离岸后风云突变,在狂风暴雨下,一叶扁舟在波峰浪谷中沉浮颠簸,俩人奋力挣扎与死神较量,最终苍天有眼,化险为夷,他们重回彼岸。
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拦车说起。
1969年5月末,我们成都七中下乡到冕宁泸沽先锋公社兴隆二队的几个知青,想家心切便相约拦车回成都。当时全国五个省市都派车支援“三线”建设,统称“五大公司”,知青都爱搭他们的车。曾改编一首歌;“知青发配凉山下,想回成都看爹妈;爬上汽车乐开花,一路顺风回到家”。
五月的天很热,太阳射得眼睛都睁不开,我们站在公路边招手,可那些车就是不停,大都一哄油门呼啸而过。站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瞪眼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实在没法了,只得霸王硬上弓,强行拦截。
初67级龚林辉冲在最前面,他长得眉清目秀,招人喜欢,加上说话办事慢悠悠的,有点“憨态可掬”,同学们都叫他“龚憨”。高67级的颜巴是我们知青的智多星和主心骨,也紧跟着站在路中间。
就在这时,一辆蓝色的嘎斯汽车急驶而来,老练的司机一边按喇叭,一边猛踩油门想吓退我们。结果遇到了依然不动的“横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撞人前一瞬间,司机一个急刹并朝左一甩盘子。龚憨颜巴朝右一闪,轰的一声,车撞到路左边石头上,恰巧把站在那边的大个子知青郭民撞翻在地。他倒在路边,抱着失去知觉的左腿哎哟哎哟的呻吟着。
愤怒的知青一涌而上,冲上驾驶室,抓出了吓得缩成一团的司机,他怕挨打紧抱着头,嘴里咕噜咕咚的唠叨,估计是广东人。
颜巴则老练得多,上前挡住了大家,劝阻道:“当务之急是送郭民去医院”。最终那个司机也动了恻隐之心,调转车头,载着我们从泸沽驶向他熟悉的西昌邛海三七医院。
青葱岁月(中排左一)颜巴
在邛海三七医院那段时间里,虽然当时西昌文革两派武斗不断,远处黄连关不时传来隆隆枪炮声,但短暂的安宁生活也带来了闲遐时光。
在成都长大的我们,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顷刻眼界大开。站在邛海岸边极目远眺,烟波浩渺,云蒸霞蔚,水天一色,宛如人间仙境。
那时邛海还是省帆船队集训地,波光如镜的海面,飞驰水面的白帆特别跃眼,打鱼为生的渔民摇着小船散网捕鱼。
在震撼之极,我们禁不住扯起嗓子吼起来,“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
唱得正起劲,忽地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顺声音看是一条有顶棚的鱼船,船头有个大爷在撒网。船尾站着一个带圆型竹帽的姑娘。她一边摇摆舵,一边对我们扬起头唱着歌。
歌词的大意是:“嗨喽喽,螺髻山,云雾绕,邛海上,金光照,龙王的公主啰,护佑渔家安康”。
看见我们一动不动听她那起伏荡漾的歌声,姑娘得意扯下肩上红色的披风在风中招展。
太美了!
我们都看神了,呆呆地注视着小船消失在烟波里。
后来才知道,邛海的来历有一个传说。远古时代邛海很小叫邛池,水源来自周围山泉水,十年九干枯。那时远隔万里的东海有个公主,看上了年轻的渔夫,但遭到龙王的反对和威逼。后来在母亲的帮助下,公主带着恋人沿海底通道到邛池安家落户。
从此邛池的水与神密的大海相连,水位终年不变,海鸥飞翔,碧波荡漾,人们就把“邛池”改为“邛海”。
后来,公主思恋家乡,把居住地改为“望海亭”(现老海亭)。多年后公主在皎洁的月光下,面向大海化成一块亭亭玉立的青石。后人在青石边修建庙宇祭祀公主。传说没法考证,但也寄托当地人感恩苍天,祈愿平安的美好愿望。
在海边最快乐的是游泳,成都府南河玩水的能在一望无际的海里畅游,如同“井底之蛙”跳入大海,兴奋劲简值不摆了。
同学老孟会两刷子,下水就忘乎所以,常游得不见人影。老半天一身沾满水草从沼泽地回来,有次还意外的捡了几个野鸭蛋,给躺在床上的郭民加了餐。
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了,不久驻成都七中工宣队派代表慰问受伤的郭民,为答谢他们,颜巴提出带工宣队苟师傅(苟工宣)去海上看看。
黄昏时分,龚憨搞了一条小船,在夕阳的余晖下他们摇着小船,兴致勃勃地向远方划去。
邛海渔歌
邛海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晚霞满天,转眼乌云挡住了夕阳,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我们关上了病房的门窗,透过窗户看见灰蒙蒙的天空狂风大作,粗壮的大树都吹得直摇晃。
当地有句谚语;西昌的月,马道的风。可见邛海风之大是出了名的。
天已黑尽了,他们仍没有回来。大家的心揪紧了,议论纷纷,急得像热锅上蚂蚁。
下海寻找,一片汪洋看不见。
报警,当时没有这一说法。
夜更深了,电闪雷鸣,暴雨哗哗的打在地面。窗外除了闪电就是黑压压一片。
绝望和悲伤笼罩着病房,躺在床上的郭民蒙着被子抽泣,漂亮的小护士也悄悄地擦去眼里的泪花。
正在这时“哐当”一声,病房的门被撞开了,苟工宣浑身湿透,淋得像落汤鸡,立在门前,口中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凶多吉少”。
大家递毛巾,端茶水,询问颜巴二人何在?苟工宣惊吓过度,脸色苍白,语无伦次的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好不容易他才平静下来,告诉我们,颜巴他们被风刮走了,那么大的风,那么小的船根本不可能生还,回不来了。还说明天去发电报,通知学校和家长。
肃静的病房内空气凝固了,痛苦和悲伤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
见大家低头无语,有个拄着拐扙的山东籍病友劝慰大家说:“依俺看,伤心不如找一下,俺从小打鱼,听老人说,只要是鲁班造的船,做到半夜鸡不鸣,狗不叫的时候下水,就有神灵保护,再大的风浪船也不会出事”。
是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什么不寻找呢?何况此时暴风雨已过去了。
很快我们知青兵分两路,我和老孟朝北,姚明微和方民生向南,沿湖岸草丛沼泽地搜寻。
躺在床上的郭民含着热泪千叮咛万嘱咐,小护士也赶来递上两个手电筒,在病友的送别下我们踏上了泥泞不堪的沿岸小路。
回知青住地(左一)颜巴(右一)郭民
午夜的邛海,乌云慢慢散去,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橘黄色的光芒变成银白色,挂在天空一动不动,倒映在水里显得格外苍白。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隐没在夜色中,四周除了树影的摇曳就是低矮的灌木,还有沼泽地成片的芦苇在风中凌乱的低吟,听着像鬼哭狼嚎,给人恐怖的感觉。
我跟着老孟打着手电向湖边水草丛寻找,脚下踩过的干草树丫惊扰了熟睡的野鸭,它们时而扑扑地窜起,时而嘎嘎的落在水中。水面不时传来水浪拍岸的哗哗声。
黑暗中,远处坡上老树上一只鸟“哇——哇”的突叫两声,刺破了万籁俱寂的宁静,吓得我毛骨悚然,紧紧的抓住老孟的衣服不放。
我劝老孟回去了,说害怕有蛇或妖怪之类,但他不甘心,叫我跟紧。就这样在沼泽地水草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搜寻,电光来回照亮水面,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说实话,当时没想到能找到活人,那怕找到“尸体”也好。
穿过一片带毛刺的芭茅草,老孟指给我看,那边有个东西好像在动。顺着光照是有个物体,像倒扣的小船,又像飘浮的尸体。
老孟淌着水抵进黑影,用手里竹竿猛戳,原来是树枝和水草堆积物。还好,虚惊一场。
其实在我印象中,那晚邛海的夜并不美丽,月光凄凄,洒下朦胧如银的薄纱,幽暗的水发出“死亡”的信息,它吞噬了我的同胞。我甚至抱怨这是一个“鬼地方”。
月光留下我们踩过的不知多少脚印,直到电筒熄灭了,我们才疲惫不堪的返回医院。
作者(前排左一)参加县知青会议
清晨悄然来临,太阳从西山顶上露出来,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白色的海鸥在晨曦下抖动翅膀,在水面自由地翱翔,岸边大树上的小鸟也不甘寂寞,藏在树叶斑驳的阳光下啼叫着。
如往常一样平静的医院依然平静,一大早打扫卫生的阿姨开始忙碌起来,有个在清扫落叶的阿姨,扫着扫着就停了。
她看见远处台阶上下来俩个人,其中有个爱在走廊唱歌的知青(颜巴)她认识,听说昨夜下海淹死了。此时却突然出现,阿姨从膛目结舌到惊喜地扔下扫帚,一路喊着:回来了,回来了,冲进了病房。
颜巴没死,龚憨也没死,从天而降的喜讯使病房沸腾起来,大家蜂涌而出,像迎接凯旋归来的勇士。
这时的颜巴、龚憨顾不上一身泥土,一脸倦容,激动地和相迎的每个人拍打拥抱在一起,劫后余生的相逢在他们脸颊和眼里泛着红光。
那个拄拐杖的山东病友也拐着过来,高声地说:“俺早说嘛,鲁班做的船老天会保佑的”。他的话灵验了,激动之余竟甩掉拐杖,在原地跳起舞来,疯狂之举让大家傻了眼。
那个漂亮的小护士,也高兴的一边为病友整理被子,一边轻轻地哼起小调。也许这段时间的接触,对知青或对有才气的颜巴有好感,更有担心吧。或许此时此刻的颜巴正向小护士“放电”呢。
放眼望去,窗外邛海红霞满天,暴风雨后的邛海更加令人神往,白帆点点移动,海鸥上下翻飞,起早的渔民出海了,渔家姑娘“嗨喽喽……”的歌在海上荡漾,余音袅袅。
还是让我们听听他们回忆昨夜那惊魂的一幕吧。
颜巴说,昨晚弄一条小船也算慰问苟工宣,可随之离岸不久,天色突变,狂风骤雨,船身巨烈摇晃,划浆毫无作用,只有随波逐流飘泊。
最惊惶失措的是苟工宣,他后悔不该来,还向我俩哀求:“他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办?”这时船正飘到一个沙洲附近,风骤然小了。苟工宣会点游泳,便迫不及待跳水向岸边扑去。
紧接着,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夜暮沉沉中狂风再起,几个浪过来把小船又刮向汪洋。
傍边的龚憨补充道,天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风浪又大,一个浪袭来就是半船水,我们轮换用唯一的瓢向外搯水,又冷又饿全身湿透。耳边只有风的咆哮,小船一会托到浪尖,一会儿摔到谷底,感觉船快要沉了,死的恐惧蔓延全身。
这时想起了妈妈,如果我死了谁最伤心呢?妈妈呀!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船翻了抓住船帮也要想法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风弱了,突然我看见远处有灯光,风竟奇迹般把我们带到对岸,心中一阵狂喜,我们得救了!
多少年过去了,大难不死而倍感珍惜生活的颜巴、龚憨参加了成都七中“老三届”合唱团。
他们一位曾任证券公司老总,一位曾担任市政排水管理所所长。而今虽然鬓发已苍,但还有“热衷腸”,龚憨风度翩翩拉起手风琴,傍边站着的颜巴傻傻地唱着“香巴拉并不遥远……”。
而坐在台下抽烟的老孟却不依为然,至今耿耿于怀没有横渡邛海,留下遗憾。端起酒杯时总说我:杨老三那天下耙蛋,扯烂了他的衣服。
一说就是几十年,还是难忘邛海那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