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 ‖ 苦菊 生地 白蒿
乡土散文
苦菊 生地 白蒿
孙梦秋/ 文 图
苦 菊
苦菊的俗名很多,在不同的乡土上它被赋予不同的名字:苦菊,苦苣,苦蕖,野苣等等。打开网络检索,关于苦菊的信息大多数与吃有关。在讲求素食养生的当下,人们更多地把苦菊当做是大自然馈赠的食材。也许只有乡村里落拓的老中医,才会认识到苦菊真正的价值、真实的身份,才能理解苦菊生存的全部含义。它其实是一味很好的中药呀!在古今不同的医著里面,对苦菊的药效都有详细的描述,有说它在治疗黄疸、胃炎、肺热咳嗽、痢疾、肠痈、疔疮、痈肿等方面有显著效果的;也有说它治疗黄水疮和睾丸炎有特殊的效果;而对普通的乡野村夫而言,苦菊的真正价值是它在治疗湿疹、湿疮、以及化脓性皮肤炎方面的功效。苦菊,无论是在古代那些学富五车的读书人眼里,还是在蓬头灰面的村夫村妇眼里,都是一味苦口的良药!
秋收之后的大地一派荒凉,一片苍茫。苦菊,就在这样的大地上开放着金黄色的花朵,像一盏盏点亮的小桔灯一样,盈盈地、闪闪地。高原上的秋风浑厚而浩荡,风扫过树梢,脱光了大树彩色的衣裳,裸露出光秃秃的枝干。风卷过大地,满地的落叶随风而舞,各种色彩各种形状的叶片被风卷走之后,苦菊金色的小花就在苍凉的大地上摇曳,向着高远的蓝天和悠然的白云,向着寂静的大地和孤独的炊烟。
苦菊的苦是一种透明的苦,醇净的苦。春天,苦菊的嫩叶儿还是黄中泛绿的时候,青黄不接的人们会把它挖起,拿回家里焯水、凉拌,当作这段难熬时节里的菜肴。那样的年代里,凉拌苦菊仅仅是放一点盐巴而已,连油都舍不得放,这无意间让人们体味到苦菊的本味。它的苦是那样的醇净,那样的透明,就像院子里春天的阳光一样简单、明亮。
苦菊长到绿中泛灰的时候,已经老了。那时候时令已到盛夏,没有人再去田野里采挖它了。村路边,田埂上、野坡里,到处可见成片的苦菊,连牛羊也懒得去啮噬它蓬勃的叶片。割草的孩童更不愿去触碰它,因为不小心弄断了它的茎叶,就会染得满手黏糊糊的汁液,很难洗掉。用这样的手拿馍吃,还能尝到淡淡的苦味儿。
秋天,苦菊已经长出了高高低低的茎干,茎干上开满美丽的花朵。苦菊的花朵有着蒲公英热烈的黄色,又有着野菊花雅致的花冠,看上去典雅、鲜艳。让人一下子对秋天起了一种诗意的爱和浓烈的憧憬。
这时候,我回到了故乡,在阒无人迹的村庄里游荡,在撂荒的土地上徜徉。我看到了满地开放的苦菊,想起了我的童年,想起了挖野菜的日子,想起了一起靠在小学校的墙根上,仰着小脸看太阳的日子,想起了我的埋在故乡黄土里的小学老师。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风声。”桐花万里,凤鸣轻飏,这是李商隐创造的诗歌意境,非常美妙、壮观。桐花一般在春夏之交开放,花色洁白中有淡紫色,紫罗兰一样优雅,馥郁。生地的花也是在春夏之际绽放,花期绵长。它的花朵跟桐花相似,唯独没有桐花芳馥的醇香,体型也比桐花小一些。
在中药里面,生地属于参类。一说到参,人们自然会联想到贵重。生地属于玄参类植物,它的根块叫做生地黄,经过炮制以后变成另一种中药,叫熟地黄,在有些老中医嘴里,简称为生地、熟地。《本草纲目》里说:“地黄生则大寒,而凉血、血热者需用之。熟则微温,而补肾、血衰者需用之。男子多阴虚,宜用熟地黄(补肾)。女子多血热,宜用生地黄(凉血)。”在填骨髓,长肌肉,生精血,补五脏,利耳目,黑须发,通血脉等方面,熟地黄是最好的中药之一。
亿万斯年的高原,从旷古吹来的风、奔流而来的大河,造就了沟深壑大纵横参差的壮美地貌。在起伏的大地上,在跌宕的沟壑间,野生的地黄静静地生长,或三株五株,或连片成群。春天,生地的叶子绿中透蓝(嫩),片片叶子紧凑有序地排列着,伸长着。乡野村夫谁也不会特意地多看它一眼,或者对它心存敬意。在人们心里,它是一种能祛除伤痛的野草而已。地黄叶子有拔毒的功效,村里的人被蜂咬了,被毒虫蜇了,或者崴了腿脚,扭伤了胳膊筋骨,都会去野地里挖一些生地的叶子。拿回来放在院子里的青石上捶出汁液,连汁带糊敷在伤处,随便用布条一包,隔天换一次,要不几天伤就好了。
跟苦菊不同,生地的嫩叶是没有人当作野菜食用的。就连它的花朵和根块,也没有人挖掘和采摘——而生地最宝贵的就是根块,那才是中药所谓的玄参吧?
也亏了没有人去挖它的根,所以它才能在故乡僻瘠的土地上代代生根,年年发芽。故乡的村子非常偏僻,村人们也淳朴善良,他们在秋天收获庄稼或瓜果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颗粒不剩,总会把枝头的果子留给鸟儿,把地脚堰根不太熟的庄稼留给虫翳松鼠。这种祖辈流传的做派透着天道的仁义,厚德的善良,以及与万物和谐生存的智慧。这是商品经济时代的人们所无法理解的。
写“明月几时有”的苏轼,曾为地黄留下了诗赞。他说:“地黄饲老马,可使光鉴人。无闻乐天语,喻马施之身。我衰正伏枥,垂耳气不振。移栽附沃壤,蕃茂争新春。沉水得稚根,重汤养陈薪。投以东阿清,和以北海醇。崖蜜助甘冷,山姜发芳辛。融为寒食饧,燕作瑞露珍。丹田自宿火,渴肺还生津。愿饷内热子,一洗胸中尘。”
尽管得到大文豪的诗赞,生地依然默默地野生在故乡的沟壑之间,田畴之上。不骄不躁,不张不狂,不喜不悲,不卑不亢。我就是我,努力向阳。
白蒿要算是吾乡吾土妇孺皆知的明星野菜了吧!在青蒿素没有成为网红名词、屠呦呦没有成为诺奖获得者之前,有多少人会注意“蒿”这种植物呢?即便后来人们对青蒿素有了了解,对青蒿有了兴趣,又有多少人能够分清楚青蒿、白蒿、血蒿、黄蒿、臭蒿……等各种蒿草呢?
蒿是草木世界里一个世家大族、支系繁多,良莠不齐。被屠呦呦带入诺奖殿堂的青蒿,是最常见的一种蒿草。在故乡,青蒿最广泛的用途是用来做青肥。少年时代,我曾跟着父兄一起到山上割青蒿,然后铡成两三寸长的蒿草圪节,堆放在一起。再用板车运来黄土、塘泥之类,严严实实地压盖着方方正正的青蒿堆,泼上井水,在酷暑高温下使其发酵成肥田的青肥。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被我们用来做肥料的青蒿,居然会在科学家手里做成了治疗疟疾的高端药物。同样是青蒿,落在不同的人手里就有了不一样的命运,不一样的价值!这跟古今怀才不遇的芸芸士子何其相似奈尔!
白蒿也一样。在我们眼里,白蒿是一种可以食用的鲜美的野菜,正月里来是新年,过完元宵吃白蒿。惊蛰之前,白蒿是上好的食材,村人们从野地里摘来白蒿,洗净、晾干,拌上面粉,在柴灶上蒸熟,然后佐以盐巴、蒜泥、香油之类调料,吃起来鲜嫩美味。而在古代中医大儒眼里,白蒿却是治病救人的良药,并且拥有一个文雅的名字:茵陈。三月茵陈四月蒿。在故乡人们的传说里,过了惊蛰之后的白蒿,既无药用价值,也无食用价值,只能等着秋后当柴烧了。因此又有三月茵陈治黄痨,四月蒿草当柴烧的谚语。
白蒿的药用价值主要集中在清利湿热、利胆退黄上面。现代医学研究证明,白蒿在保护肝脏,降血压、降血糖、调节血脂、解热镇痛、抗炎、抗癌症、抗动脉粥样硬化、以及增加人体免疫力方面,有着明显的效果。大概是白蒿的这些功效,让喜欢素食、讲究养生的城里人,开着车子来到乡下,在村子四周的田野里、村路边,到处采挖白蒿。他们不知道或者不相信三月茵陈四月蒿的说法,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能看到这些不速之客的身影。白蒿跟其他蒿草的区别很微小,不注意观察,一般人分辨不出来那些是青蒿,那些是白蒿……他们不管挖的是不是白蒿,只要是蒿子他们都挖。他们跟村里的人不同,村人采白蒿不挖根,而他们则是连根挖起。除了挖蒿,田里的蔬菜、水果,村里的花椒、小蒜,他们都顺手牵羊……他们把自私自利和高高在上,演绎得光明正大,且淋漓尽致!因此,村里的老人们一看见他们的车子就念叨:祸害来了!
秋天的晌午,阳光照耀着寂静的村庄。母亲到村外的马路上锻炼,我背着小马扎跟在后面。在村边上,我们看见几辆挂着A、B、C、P、M牌照的私家车,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村里。母亲的脸上霎时飘起了惊疑的云朵。我们家的老宅子在村口那里,老宅子的地基上有祖先留下的六七棵柿子树,满树的柿子红彤彤的,像小灯笼一样。因为家里人都在城里上班,顾不上收获,母亲一直担心这些成熟的柿子被“祸害”抢收了去。为了让老人心安,我把小马扎递给母亲,安排她在路边坐好,然后返回村里去看看。刚进村子,我就看见一群人围着我家的柿子树摘柿子,女宾们手里提溜着刚刚撇下来的树枝,树枝上都是累累坠坠的红柿子。我说你们在干什么?他们说我们来挖白蒿,看见柿子很好,就弄一些回去。他们说得理直气壮,又似乎云淡风轻。
我说你们挖白蒿咋就挖到我家的柿子树上了?一位貌似高贵的女士大大咧咧地说,柿子又不值钱!再说了,别人的树上都没有柿子了,我们还以为这几棵树上的柿子是没人要的。
我有点生气,但是不想跟他们多嘴。我让他们拿着柿子赶快离开。那女人反而更加强硬,她说,你是这村的么?我咋看你文质彬彬的也不像这村的人呀!你该不会是把我们赶走你自己独吞这些柿子吧?
真是岂有此理!
恰好母亲这时候在路口唤我,问我是不是我家的柿子被人抢了,我应了一声。那女人才悻悻地招呼她的伙伴们拿着柿子走了……
一种普通的蒿子,因了它的传说与药效,让方圆几十里外的城里人前赴后继地来到塬上,肆无忌惮地表现着他们傲慢、自大、野蛮、自私。时下的村子里,除了恋土的老人,根本找不到一个青、壮、少、童。谁有能力去看管这些从城里下来的文明的“祸害”呢?亲爱的读者,当你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有些游客被当地村民刁难、爆宰的视频的时候,我要告诉你,在遥远的北方高原上,在黄河岸边的一个黄土塬上,在我的故乡小村里,发生的事情恰好相反!也许这只是一个个案,但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而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祈求那些来挖白蒿的人们,来挖生地、苦菊的人们,以及来挖各种药材药草的人们,请手下留情,不要连根挖走!斩草除根在这种时候是一种恶习!而顺手牵羊采摘村民果子的时候,也请你不要折断树枝,踩踏庄稼。因为在乡野村夫的眼里,你们不仅是你们,还是“城里人”的代称!
在人烟稀少的村落之间,在寂寥而圹埌的土地上,苦菊,生地、白蒿,以及许许多多默默无闻的花草们,应着天道的规律枯着、荣着,把生命的诗意和生存的价值,演绎得大美不言。我甚至觉得,它们比很多自诩高贵的人都谦卑而深刻,微末而可敬!像极了这片厚土上那些寡言而持重的乡野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