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疫”小能手苏轼和他杀人无数的“良方”

“君王事,一天下,开太平。”

宋徽宗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有“作(zuo)为(wěi)”的帝王之一,比如他筑艮岳,铸九鼎,辅导画院学生王希孟创作《千里江山图》……

对于宋徽宗、蔡京这对君臣来说,什么是“盛世”?什么是明君?该如何创造一个“盛世”?又该如何成为一位明君?这些都远没有怎么样演出一幅所谓的“盛世景象”,演好一位明君,来得更为简单、容易。

所以,为了制造所谓“丰、亨、豫、大”(《周易·豫卦·丰卦》)、“惟王不会”(《周礼·膳夫》)的“盛世景象”,宋徽宗和他的宰相蔡京,可谓煞费苦心。

如果说,艮岳是宋徽宗倾心为自己打造的“天堂在人间”的一个样板间,那么,以下机构和设施则是他为百姓们建设的“人间的天堂”。

在北宋崇宁、大观年间,朝廷相继开办了“慈幼局”(儿童福利院)、“居养院”(养老院)、“安济坊”(医院)、“漏泽园”(集体公墓)等一系列社会救济和福利机构。

这是一套堪比上世纪北欧社会中“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福利制度。

诸城、砦、镇、市户及千以上有知监者,依各县增置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道路遇寒僵仆之人及无衣丐者,许送近便居养院,给钱米救济。孤贫小儿可教者,令入小学听读,其衣襕于常平头子钱内给造,仍免入斋之用。遗弃小儿,雇人乳养,仍听宫观、寺院养为童行。——《宋史·食货志》

一句话,从崇宁(1102—1106)年间开始,全国范围内,但凡千户人家以上的乡镇,都必须设立上述机构和设施,而这一切都由“取之于民”的国家财政支撑,其中甚至规定了被收容者日常生活的“国家标准”——

宣和二年(1120),诏:“应居养人日给秔米或粟米一升,钱十文省,十一月至正月加柴炭,五文省,小儿减半。安济坊钱米依居养法,医药如旧制。漏泽园除葬埋依见行条法外,应资给若斋醮等事悉罢。——《宋史·食货志》

被收养的这些无家可归者,在居养院里每天的生活标准是什么样的水平呢?其中,一个成年人,除了每天提供主食,“秔米或粟米一升”外,还额外有10—15文钱的现金补助。

10—15文钱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我们不妨拿来和北宋时期的一线城市的房租做一个比较,苏轼的座主、恩师欧阳修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第四等一户开饼店为活,日掠房钱六文。(《欧阳修·乞免浮客及下等人户差科劄子》)

这篇劄子是欧阳修写给皇上的,他希望朝廷能免除下等户的差役。

所谓“户等”是唐宋以来的版籍制度,国家将乡村户(相当于农业人口)或坊郭户(相当于城市非农业户口,包括商人、手工业者),根据家庭财产和收入,唐代将乡村户和坊郭户分为九等,而北宋真宗朝以后则改为五等,户等是摊派赋税和差役的标准和依据。

大多数时候,五等及以下户可以免除差役,而四等户及以上家庭是需要服役的,但是,王安石变法之后,改差役为募役五等户也需要出钱代役。

欧阳修主要生活在北宋仁宗朝,这一时期,京城里一家开饼店的个体户,一天的房租大约六文钱,而收容所一天的现金补贴大概够一个个体户门头房2-3天的房租,换句话说,10天的补助相当于一个月的房租,这可是当时的首都,换作今天,在北京长安街租一门头房,一个月要多少房租呢?

可见,这绝对是一笔巨额的财政支出。

另外,苏轼苏辙兄弟的好友,也是苏辙的亲家文同(字与可,北宋诗人、画家),也就是成语“胸有成竹”、“令人喷饭”的成语的主人公(以上成语出自苏轼撰写的怀念文同的文章《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中),在《西岗僦屋》这首诗里写道,“西岗颇幽僻,爱此远市廛。 问得王氏居,十楹月四千。”

所谓“僦屋”,就是租房子的意思,这首诗里说,文与可调回一线城市——首都开封——做官,他在西岗这样一个清幽的社区里租了十间屋子,房东姓王,月租为四千钱,也就是四贯,平均一间房每天的房租约为13文钱左右。

不只文同,1060年,苏轼父子第二次赴京,苏轼兄弟准备制举考试,这期间,父子三人也是租住在西岗一带。

为别忽已半年。……见在西岗赁一宅子居住。(《苏轼·与杨济甫书》)

由此可见,被收容人员每天10—15文的零花钱,还是十分可观的。

当然,对于这些设施的推行者蔡京而言,这些福利设施的意义,就更加非同一般了——

靖康年间,蔡京被贬,死于途中,却因为自己创办的“漏泽园”,才有了一处葬身之地,这样戏剧化的结局,该说是他的积下的阴德,还是报应不爽呢?

蔡京的这一系列设施可谓一大创举,但细究起来,他的这些创举中,或许就有部分源自和他祖孙三代都有诸多交集的大文豪苏轼的启发。

蔡京父子与苏轼颇有渊源,1071年6月,苏轼倅杭(担任杭州通判,相当于副市长),这一年苏轼36岁,此前一年,即1070年,蔡京及其弟蔡卞,与陆游祖父陆佃,以及蔡京后来的政敌赵挺之李清照公公)同时考中进士,这一年,蔡京24岁。

随后,按照惯例,蔡京初授官为钱塘尉,可以视作是苏轼辖区的属官。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蔡京之父蔡准也在杭州地区为官或居住,期间,蔡准邀请苏轼同游西湖,而苏轼蔡准的两首唱和诗《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至今还保存在《苏轼诗集》中。

至于蔡京苏轼的交往,蔡京第三子蔡絛在其《铁围山丛谈》一书中写道:

鲁公(即蔡京)……既登第,调钱塘尉。时东坡公适倅钱塘,因相与学徐季海(唐代书法家徐浩,字季海)。当是时,神庙(即宋神宗,徽宗为神宗第11子)喜(徐)浩书,故熙丰士大夫多尚徐会稽(徐浩,会稽人,今浙江绍兴人)也。

这段话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倅杭时的苏轼,曾经和蔡京一起研习书法,且同宗徐浩,只是后来,苏轼第三子“小坡公”苏过刻意否认了苏轼曾学徐浩的这一事实,意在撇除父亲与“奸臣”蔡京的关系。

其少年喜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书,晚乃喜颜平原(颜真卿),故时有二家风气。俗子初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苏过编年诗文集笺注·书先公字后》)

似乎是巧合,苏轼蔡京最喜欢的都是各自的第三个儿子,即苏过蔡絛,但是,苏轼的后人刻意掩盖了二人的这段交集,而且不只这一点,或许还删除了《苏轼文集》中先人与蔡京之间的诗文唱和。

众所周知,苏轼是书法大家,被誉为“宋四家”(之首,蔡京同样是书法大家,而且,诗文写得也好。

不过,有关“宋四家”中这最后的这一“蔡”,究竟是蔡襄,还是蔡京的争议,至今莫衷一是。

蔡京或为蔡襄同宗兄弟,当是事实,蔡絛在《铁围山丛谈》中称,“鲁公始同叔父文正公(即蔡卞)授笔法于伯父君谟(蔡襄,字君谟)”,很显然,以蔡絛及其父亲昔日的身份和地位,蔡絛没有必要去刻意攀附蔡襄。

不仅如此,蔡襄及弟蔡高,与蔡京及弟蔡卞,四人名字都连“”字旁(亠),而蔡襄之子与蔡京子侄的名字中同样连“人”字旁这都符合宋人同宗取名的特征,如苏轼和苏辙,均连“”字旁。

蔡氏和苏氏之间的纠葛,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比如蔡絛就因为喜欢苏轼及其门人黄庭坚的诗文,并在自己撰写的《西清诗话》一书中,“专宗苏、黄,为言者所论”(《续宋编年资治通鉴》)。

这让蔡絛一度成为政敌王黼一党攻击蔡京父子一党的证据和借口,蔡京因此第三次被罢相,而蔡絛甚至还因此被撤销了“学历”(“追毁出身”)。

言归正传,这一次我们要说的话题,是和“战疫”有关的,殊不知,苏轼还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管办民营的专业性传染病医院——安济坊,并且留下了一个活人无数,也杀人无数的“良方”——《圣散子方》。

圣散子方》收录在南宋人整理的著名医书——《苏沈内翰良方》中,书名中的“苏”,即指苏轼,而“沈”为沈括,因为两人都曾官至翰林学士,而翰林学士素有“内相”之称,所以又被称为“内翰”。

苏沈内翰良方》以沈括整理的良方为底本,杂以苏轼留下的医方等,我们知道沈括是北宋著名的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军事家,他曾经做过一次著名的化学实验,从人尿中成功提取出了性激素

所以,沈括留下些良方实在不足为奇,由他撰写的《梦溪笔谈》中就单列有《药议》一卷,但是,吃货苏轼何以也能和沈括兼美?这事儿,可是说来话长。

我们都知道,黄州之于苏轼,至关重要,是其人生的一大转折点,就是在“乌台诗案”之后,被责贬黄州期间,苏轼结识了两位名医,一位叫巢谷,一位叫庞安时,而《圣散子方》就出自巢谷

谪居黄州,比年时疫,合此药散之,所活不可胜数。巢初授余,约不传人,指江水为誓。余窃隘之,乃以传蕲水人庞君安时。(《苏轼·圣散子叙》)

这《苏轼文集》中保留有《圣散子叙》及《圣散子后序》两篇序文,而《东坡志林》中另有《单骧孙兆》一文,也记叙了他和庞安时的往来,而单骧则是北宋时期的另一位名医。

1089年,苏轼知杭州,第二年,杭州再起瘟疫,这不禁让人想起了《白蛇传》中白娘子与许仙在杭州“战疫”的传说,可见杭州曾有过重大瘟疫事件,但是,白娘子毕竟是传说,而苏轼的确是在治病救人。

这期间,苏轼首先将杭州僧人创办的医院安乐坊,征用并改组为官私合营,并将其改名为安济坊,这也是蔡京后来在全国推行时正式使用过的名称,与此同时,苏轼又将在黄州“战疫”时大显身手的《圣散子方》在杭州如法炮制——

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药(即圣散子)全活着,不可胜数。所用皆中下品药,略计每千钱即得千服,所济已及千人。由此积之,其利甚博。

——《苏轼·圣散子后序》

苏轼两次都使用了“不可胜数”这一词汇,但我们都知道苏东坡有喜欢浪漫、夸饰的天性和习惯,但我仍然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因为苏轼的名气太大,一时间,这一“良方”传遍天下,终至于酿成“杀人无数”的惨剧。

有关“圣散子方”杀人无数的记载先是出自“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的外甥,苏轼第三子苏过好友叶梦得笔下,事发于北宋末年。

宣和(1121-1125)后此药(即圣散子方)盛行于京师,太学诸生信之尤笃,杀人无数。今医者悟,始废不用……天下以子瞻文章而信其言。事本不相因,而趋名者又至于忘性命而试其药,人之惑盖有至是也。

——《叶梦得·避暑录话》

后来,南宋时,再次“杀人无数”。

因东坡作序,天下通行。辛未年(1151),永嘉大疫,被害者不可胜数。

——《陈言·三因极一病症方论》(转引自《宋代的士人与医方》)

关于“杀人”的记载,也与苏轼不约而同地使用了“不可胜数”这一词汇,但其原因何在?1107年刊印的《伤寒类症活人书》一书的作者朱肱认为——

此药(即圣散子方)性温,若阳症有热,不可轻服之。

世上没有万能药方,这就涉及到中医的辨症施治,但是,一旦将其奉为“灵丹妙药”,不管什么病,都要让它插上一脚,或将酿成人间惨剧。

无论是黄州,还是杭州,苏轼验证其疗效的地方,都属于湿热的江南地区,而叶梦得所说的京师,即今天的河南开封,属于阴冷的北方,而所谓“宣和后”,又很可能是指“靖康之变”(1126-1127)前后,恰好赶上历史上最为酷寒的一个冬季,因为战争导致百姓大批死亡引发的另一种瘟疫

当然,说了这么多,并无意于抹杀苏轼及其“圣散子方”的价值和意义,但是,说到救灾,过于浪漫化的苏轼,显然比不上他的同年、好友,也是与苏轼并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字子固)。

在《救灾议》一文中,曾巩的救灾理念、建议及实践,就更加得综合以及人性化,也就更接地气,可以作为教材,供给时下通*化*市大*兴*区的领导们开卷“抄”一抄

但是,曾子固毕竟人微言轻,他比不上苏东坡的名声在外,所以,终北宋一朝,他的一些超前理念都没能被朝廷和官员们吸取和接受,以致于当“天灾”与“人祸”结伴而来时,以文明自诩的宋人,竟然让蛮夷之邦的女真人嘲笑。

正如文章开头所说,为了演出一场“盛世景象”,宋徽宗修筑了一座亘古未有的皇家园林——“艮岳”,为此,朱勔等人大搞所谓“花石纲”,这也是导致《水浒传》中方腊起义的直接原因,而方腊起义,也可以视为酿成“靖康之祸”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句话用在宋徽宗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1122年,艮岳才基本落成,但仅仅四年之后,也就是1125年底,女真人兵临城下,第二年底,卷土重来,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格外地冰冷一些,被困城中的开封市民,无柴可烧,就更加难捱。

宋徽宗长子、“心慈手软”的宋钦宗决定放百姓们入艮岳,允许他们将宋徽宗君臣用他们的血肉堆起来的“海市蜃楼”——艮岳——中的亭台楼阁都拆了烤火。

是时,天寒多雪,上(即钦宗)念军民之不易,且恨朱勔之属劳民力而运花石也。诏樵采花竹与民为薪……军民毁拆绛云楼……又有蹂践坠压致死者……金使笑曰,“使民相争,而强者得,弱者失,兼又坠压致损人命,何为不命官拆以散之?”

——《丁特起·孤臣泣血录》

丁特起是当时被困城中的一位太学生,也是“靖康之难”的亲历者,对于官吏们的懒政毫不作为,他在文章中如此评论——

嗟乎!圣天子屏去园囿之观,纵民樵采,可谓盛德,而奉行之吏,曾无经画,欲利于民,却因而反害之,取笑于夷狄,是可叹也!

——(同上,标点为个人所加。)

最奢华、最耀眼的“盛世景观”——艮岳,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宋徽宗君臣刚集体打了一次卡(见王安中《进御制艮岳曲宴诗(并序)》),就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赵佶·临江仙·眼儿媚》(赵佶,即宋徽宗)

宋徽宗蔡京君臣,拿来救济人民的那些所谓福利机构,又何尝不是如此?演出这场所谓“盛世”而连带制造的“人祸”远比带给人们的“福利”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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