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阅读一本书时,究竟要从书里读到些什么呢?

曾在一个以“读书”为主题的智库论坛上,主办方请来了不少读者——应该说,他们都是“真正的读者”。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以“读者”的身份被请来参会的,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与会的所谓“专家”、“教授”则就有些不同了,就像是被请来传经布道的传教士,承命于天启,兀立于高台,神秘而莫测,仿佛从来都不曾做过读者似的。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一批人,谁又不曾凝光聚力读过一些书呢?

当然,我们没有必要纠结于这些形式上的差异或假定,毕竟论坛主题的“开掘”才是最需要我们关注的。

一如几乎所有聚集性场合的安排,此次论坛应该怎样开场,所拟议程又该如何推进,想必智库主办方都是有预先筹划的。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活动刚一开始那一刻便被一个意外的提问打断了。一个读者急不可耐地举起手,然后站起来就说:“我能先问一个问题吗?”主持人先是一愣然后回答道:“当然可以,请问!”

“我们总是说要读书,我自己也很喜欢读书,但我想问的问题是:我们在阅读一本书时究竟要从这本书里读到些什么呢?”这位读者说完后便忙不迭地一屁股坐下了。
毫无疑问,虽然这个问题提得有些唐突,也显得不够“守规矩”,但无论如何就问题本身的内容来看,还是相当有水平而且也是极富挑战性的,甚至我本人还猜测,不仅当时所有的与会者,即使窗外无数不在场的只要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想必也都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同样的问题,因为就我自己来说,实际上也会经常向自己提出类似的问题。
会场在发出了短暂的窸窣声后便很快安静了下来,同时也开始凝聚起一丝紧张的气氛。……主持人把麦克风移到了我的面前。
应该说在当时的论坛上,我本人对那位“读者”提出的这一问题还是给予了比较圆满的回答的,至少没有让当时与会的其他几位“专家”、“教授”感到脸面全然无光。现在就写成文字报告给大家,不过为了更全面地呈现对这一问题的多角度思考,首先请大家允许我在此先向大家推介另外一位场外“专家”对此问题的回答。他是一位作家,他叫许开祯,他曾在一篇文章的开头处这样设问道:读书究竟是要读“什么”呢?他给出的回答是:
一是读史。何谓“读史”?是指读历史书吗?当然不是了!在这里,作家许开祯是把人类所有的书籍都当作是“史”的记载或承载者来看待的,仅就这一点,其见地就已不同凡响了。他说,其实“人类所有的文字,说穿了都是对‘史’的记载;……在所有称之为‘书’的读物里,都不可避免地有‘史’的存在”。
我们都知道,专门用来写“历史”的书,比如像《史记》、《资治通鉴》等这样的史典,当我们去阅读它们时,当然是在读“史”了,但当我们去读一部小说,一首诗歌时,是不是也在读“史”呢?一般人可能会不以为然,但在作家许开祯看来当然也是的,他的基本逻辑或理由似乎是这样的,即当一本书放在你面前成为你的读物时,它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历史的存在了,哪怕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关于未来主题的内容,它也已成为了历史因而也承载起了历史,也就是说这本书是作者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段里写出来的文字,它反映的是该书的作者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段里的所思所想,因而你在读它时,本质上就是在读“史”。
书籍既记载着历史,也承载着历史,它甚至就是历史本身,因为还不存在一本尚未写出的未来的书。
二是读思想。这一点好理解。所有的书或文字,其实都不是因为它的华丽的外表装帧,它的猎奇怪诞,而主要是因为它的文字所表达的思想吸引了我们。我们读书,或是出于好奇,或是出于崇拜,亦或是为了扩展,通常来讲就是为了查明、接受或批判性地扬弃其中的思想内容。
三是读社会。人类所有的文字都是对社会生活的记载,在文字的长河里,流动着的其实是社会生活的形态。不同时期的社会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呈现出不同的审美取向,呈现中不同的趣味追求,当然更呈现出不同的流变。这里面就包括了战争、灾难、饥荒,以及人类迁徙历史踪迹,但是最为重要的其实还是社会结构这一问题。我们读书,首先要很快地进入到书中具体描写的那个社会形态中去,要能感知到在那样一个社会段落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样一个社会段落里文明呈现出了怎样的底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温和的、向善的,还是激烈的向恶的?
四是读人。人是一切的根本。人是文明的发祥者,也是文明的推动者。当然在特定阶段,人也可能成为文明的毁灭者。
人是最复杂的,任何社会的复杂性事实上都是植根于人的复杂性的。所以读书,归根到底是在读人,是在反观、反思我们人自己。
这就是作家许开祯对于“读书究竟是在读什么”的四重回答,我姑且将其概括为关于读书的“四读理论”。我个人认为,他的回答无疑给了我们巨大的启发,他事实上是把任何一本书中所包含的“什么”解剖成了四个可见的“维度”给我们看,并告诉我们,任何一种单一维度的阅读方式,都将妨碍我们全面完整地获取一本书中的“什么”,从而无法达到理想的读书效果。

那么,在那次论坛上,我本人又是如何回答这一问题的呢?与作家许开祯的“四读”理论略有不同,平时我在读一本书时,可能要更加侧重深藏于书中的某些深层次的常易于被大家无视的内容,而这些内容极有可能使我们在满足于单纯知识的获取之外,在主动求索的基础上不断锤炼出一种新的能力,从而使我们自己也能逐步靠向一条“思想者”的路径,而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被动接受者的读者。那么,采用这样一种“主动求索”的读书方式,我们又试图从一本书的阅读中读到些“什么”呢?我的回答是:

一读问题。那就是我在翻开一本书后,总是要首先明确地搞清楚这本书是专门用来研究或解决什么问题的,这一问题可以是久拖未决的某一理论或现实问题,也可以是作者新近自己提出来的某一理论或现实问题。当然,若是作者自己新近提出的问题,还要看它是否具有新颖性和独创性的特点,以便评估问题本身的价值和意义。

从一本书所要研究或解决的问题中,通常可以让读者迅速圈定作者写作的基本内容,从而做到在阅读中沿着问题本身的脉理和作者的思路一起向前延伸,使阅读从外部被动的接受性阅读变为内部的主动性、探讨性阅读,提高阅读的精度和深度。

例如,我们都已知道的,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写“情”的,吴承恩的《西游记》是写“欲”的,而施耐庵的《水浒传》则是专门写“义”的等等,这里的“情”、“欲”、“义”,其实就是作者们各自的“问题”。当然,文学作品是可以这样来概括其要研究或解决的问题的,但若论学术著作的“问题”,那就要看它究竟提出了何种理论“命题”了。一句话,凡是一本书,总要有它意欲开言的“问题”或“主题”,我们不能稀里糊涂读了一通,到头来甚至连它在写什么,试图要研究或解决什么问题都搞不清楚,那就谈不上读书了。

二读角度。大千世界,人生社会,人性人心,都是多维度的存在,它们就像是一个多面体,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总会看到不一样的形状和色彩,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是也。因此,不管一本书要研究或要解决的是久拖未决的某一理论或现实问题,还是作者自己新近提出来的某一理论或现实问题,通常都是有其独特角度的,有时哪怕是前一类问题,也恰恰是因为它转变了研究的角度而被赋予了新的价值。

对于读者而言,及时准确地了解到一本书的问题“角度”,这与掌握这本书的问题是什么其实是同样重要的,在掌握了问题是什么的基础上又了解到了问题的角度,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协调自己与作者的“立场”,从而在阅读进程中把阅读视为是与作者的心灵沟通、同频“讨论与对话”。

三读方法。掌握了一本书所要研究或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以及作者在面对这一问题时所选取的观察角度是在何处何方,那就要进入到一本书的最核心部分了,即它的研究与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

之所以说研究与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是一本书的核心部分,主要是基于这样几点识见:

一是研究或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不同,往往会在面对同一问题甚至是在面对同一问题、选取同一角度的情况下,得出非常不同的结论,这就是“结论、观点随着方法走”的道理,这与同一种食材通过不同的烹调方法产生不同风格、味道的菜肴均是一般;

二是从多年的阅读经历中我发现,方式方法的不同往往还会导致至少三种极端奇异的研究效果,那就是:一流的问题加上一流的方法会产生一流的成果;一流的问题诉诸二流的方法,则产生二流的成果;而二流的问题如果遇到了一流的方法,则有可能迸发出不同于以往的新意。

在阅读一本书中,我本人常常会把该书作者所采用的研究与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转化为如下这样一个疑问:作者将会如何看待或思考这一问题呢?务请大家不要忽视这一转化。这是因为,在我看来,通过读书获取知识固然重要,但模仿并最终学会作者的“思维方式”更加重要;知识可能会过时老旧,但一旦学会了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我们就不仅学会了一套创造新知识的本领,实质性地提升了我们自己的能力,它甚至还有可能改变我们自己的人生走向,伴随我们一生。所谓“与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当然是从一本书的作者的方面来说的,即他与其给予读者以知识(鱼),不如给予读者以获取知识的方法(渔)。但从我们读者的方面来看,我们就不仅要获得知识(鱼),更重要的是要学会获取知识的方法,即学会捕鱼的本领。

四读意义。读一本书,还要学会提取书中的意义。那么,这个“意义”是什么呢?它可以是一笔知识的财富,可以是作者独辟蹊径、鞭辟入里的高超思维,也可以是作者在写作时注入其中的思想情感、价值观念、审美取向,当然也可以是作者写作时的文字表达、遣词造句以及谋篇布局的句段方法。通过对于这些意义的领悟与把握,我们扩充和完善了自己的知识结构,在比较中校验了我们的价值观念,丰富了我们的思想情感,提升了我们的审美水平,进而推动我们自己的生活乃至整个人生迈上一个新台阶,达到一种新境界。

从上面的叙述中,大家一定已经看出,在回答“读书究竟是在读什么”这一问题上,我也提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四读理论”,但却与作家许开祯的“四读理论”有着迥然的差异。我个人以为,许开祯的“四读理论”更适合于知识的获取与积累,它能开人眼界,拓展胸襟,丰富人生,因而更多地强调了读者的被动接受性;而我本人的“四读理论”则更注重于从读书中获取能力进阶的动力与手段,因而更多地强调了基于读者自身需求的主动需求性。这两种“四读理论”并不存在孰优孰劣、孰高孰低的比较问题,毋宁说,它们是在把同一本书所承载的内容当作了一个多面体看待的前提下,看到了这本书的不同方面。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兼收并蓄,融会贯通,不必过分在意它们之间的差异性。

最后我要说,其实在阅读一本书时,获取其知识与谋求能力的提升,对于我们读者来说,从来都不是泾渭分明的。对此,您又如何看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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