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恋土

【编者按】

在玛格丽特·米切尔的笔下,郝思嘉热爱着她脚下的土地,艾青更是直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土地的魅力,犹如乡土情结,透过阿伯与土地相依为命的一生,依稀能忆起老犍牛筋疲力尽的岁月。机械的普及与农具的变迁,土地的荒芜与岁月的老去,一晃,西海固似中国的缩影。过往,在阿伯年迈的信仰里,叹息,隐匿,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恋着这片挚爱的土地。

——编辑 梓悦

土,对于我们西海固人来说,在所有的物质需求当中是最充足的,也是取之不尽的,满山遍野都是厚重的黄土,生活在这里的我们一不小心就被黄土亲得一塌糊涂,眼角,嘴角,都有它亲后留下的爱痕,我们被它宠着,惯着,所以已经依赖上了它,从吃到用,从生到死,我们都离不开它,甚至恋上了它。

我阿伯就是庄里老人中最恋土却又不忘拜主的人,因为他刚出生就与土结缘,他能奇迹般的活下来都是真主的造化,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做真主的仆人。任劳任怨地做土的守护者。听奶奶说,阿伯出生那年正好是六月,赶上了收麦子的季节,奶奶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在地里拔麦子。那天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大地像烤糊了的洋芋那样滚烫,奶奶双膝跪地,身体前倾,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时不时抬头看看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地,不由地叹着气,然后一把一把地拔着,一寸一寸地挪着,因为奶奶也不知道眼前的麦地有多长,今后的路有多远。

突然奶奶感觉肚子有点疼,就像针扎的一样疼,过会就又不疼了,所以她没在意,继续拔着麦子,突然又疼了起来,这会她感觉不对头,就急忙拎起草背篓往家赶,心想真要是生了,这块麦子可咋办。刚走了几步孩子就像手里的豆子,从手缝漏了下来,顺利落地,奶奶又慌又喜,慌的是因为这是她生第一个孩子,没有经验,手忙脚乱地,喜的是这块黄土地又多了一个守护者。奶奶赶忙把孩子放到绵软的黄土上,这时孩子根本没呼吸地迹象,奶奶着急得满头大汗,她又是拍孩子脚掌心,又是做呼吸,但最终无能为力,就这样放弃了,奶奶哭了,她的泪水就像清晨的露珠,清澈透亮,每滴都在地上砸了一个坑,她想把自己的痛苦和无助都埋进这些坑里。因为她不想让在外服刑的爷爷为她担心。这时奶奶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缠住孩子的脐带,用黄土糙干了孩子身上的羊水,然后给背篓里垫上麦柴,接着把孩子放进背篓,她打算把孩子背回家洗干净后再埋掉,谁知这孩子命不该绝,也许是真主怜悯不让一个还没有看见黄土的孩子就埋在黄土里,突然这孩子竟然在背篓里哭了起来,奶奶高兴急了,因为这下她可以给在外服刑的爷爷有个交代。奶奶急忙赶回了家,用面箩箩了些细绵的黄土铺在了炕上,把孩子放到绵软的黄土里,往嘴里喂了点黑糖,孩子顿时用舌头舔舐着,接着眼睛也睁了开来,两只黑亮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里面写满了好奇,看着窑顶的黄土,枕着身下的细土,他似乎嗅到了黄土的清香。脸上露出了一丝让人似懂非懂的浅笑。

阿伯就这样生在土上,长在土上,所以他对这片土有着深厚的感情,甚至溺爱上了这片土。

阿伯十六岁那年他就溺爱上了家里的地,每天趁着奶奶不注意他就偷偷地跑去地里,因为只有去地里他才能感到充实,才能找到快乐,嗅到他想要的味道,但这次不是为了这些,那年持续干旱,已经几个月没下雨了,地里瘦弱的豆苗在太阳的烘烤下还坚强地挺着,阿伯每天都跑去地里看看它们,只是看看,他也无能为力,湛蓝的天空上一丝云朵都没有,就算偶尔出现一团小云也会被烫热的风刮得无影无踪,他看看天,再摸摸干燥的地,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无奈,阿伯静静的坐在地里,摸着瘦弱发黄的豆苗,心里有说不出的痛,他想陪豆苗们一起坚持,一起和旱魔抗战,坐着坐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就是这个梦让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土地,没有忘记真主。梦里他在一个极其荒凉干旱的地方,有好多好多的地,地里的庄稼快要枯死了,病怏怏的,他看到了地里忙完农活的人们正在地里礼拜,举起双手向真主祈祷,望真主降雨救灾,当他们刚礼完拜时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他们有的在雨中喜悦地跳动着,有的哭泣着,因为他们相信真主不会抛弃他们的,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着,每次都是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真主就会慈悯,给他们送来急时雨。这时阿伯已被大雨泡醒,他哭了,豆苗也哭了,这次他们都是喜极而泣,因为在他们心里期盼已久的这场大雨终于来了,这时谁也分不清那是泪那是雨。

从那时起他一边跟爷爷学习念经礼拜,一边挑起了种地的担子,因为爷爷时常在外庄开学,没有时间打理地里的活计,所以种地只能交给阿伯掌管,这样也随了他的意,从此礼拜和种地就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

每天天麻糊亮,麻雀还在梦里打呼噜时,阿伯就随着清脆的邦克声进入大殿做礼拜,下了拜他就背上犁,赶着牛,慢慢悠悠地走上山坡去犁地,每次到地里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浑身充满了劲,卷起袖口跟裤管,光着脚,挥动着手里的鞭子,一对老犍牛迈力地拉着犁,吐着大口大口的气,时不时看看远处的地头,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埋怨,就这样来回地犁着,走着,但是阿伯手里的皮鞭始终没有落到牛背上,在他眼里这对牛就跟自己亲人一样,他很疼爱它们,就像爱着这块土地那样爱着它们,因为这对牛陪着他一起受累,一起流汗,他步过多长的地,它们就跟着走过多远,夹板绳年年换,犁铧次次接,从它们扎新牙到老掉牙,就是没舍得换掉它们,每次想到把它们卖掉后被那些屠夫祸害掉,再把它们的肉一块块的割掉,阿伯的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像刀绞的一样。所以每次犁地时都要驼上一袋草,等它们累的时候,就让它们歇会,吃点草补充补充。

等牛歇着时候他还不闲着,他看不惯地里有草根和大土块,他会把草根一个个拾掉,把土块一个个用脚踩碎,望着自己勤勤恳恳翻过的这块金灿灿的地,仿佛看到了来年的庄稼,绿油油的麦子,被风卷起的麦浪忽高忽低,沉甸甸的麦头摆动着,跳跃着,不由地让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年夏末,一场透雨让山里披上了一层绿衣,整个山谷都充满了生机盎然的景象。绿油油的庄稼地一块块的连在了一起,把庄子围在中间,映衬得格外漂亮,只有豪散的那块地死气沉沉,杂草丛生。豪散一家去新疆谋生已十年未归,这块地就像被扔掉的地毯,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色泽,也像一位耄耋老人被病魔吞噬的只剩一堆躯壳,等着自生自灭,这块地已经成为阿伯的一块心病,每次看到这块地,他的心都会揪一次,不由地泛起想救活这块地的念头,想取掉自己的这块心病。这次他意已决,趁着这场透雨,立刻进入抢救的战斗中,阿伯就像一位技术高超的专家医师,挥舞着手中的皮鞭,在这对老犍牛的配合下,他要开展一次速战速决的手术,让这块地重反生机。

整整一个早上,阿伯跟这对老犍牛已经精疲力尽,大汗淋漓,牛喘着大口大口的气,咀嚼着反刍的东西,阿伯不停地拾着地里的杂草,时不时踩碎地里的大块土疙瘩,就这样一下午,隔棱上的杂草已堆成小山,这块地却焕然一新,就像一个青壮年,每条犁印就好比他的肌肉线纹,展现出他那藏都藏不住的力量和斗志,就这样阿伯播下了糜种,兴致满满的回了家。

转眼秋收快到了,这块地里的糜子已经从绿油油慢慢变成黄灿灿,秋风拂过,个个晃着沉甸甸的糜穗,好像对阿伯点着头说着谢谢,这时麻雀们成群结对的在糜地里祸害,还没熟透的糜子被它们啄得乱七八糟,阿伯捧起地上被麻雀们啄空的糜壳,就像自己的眼珠子被麻雀掏去了一样,他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叹着气,喃喃地说,等熟透再吃不行吗?

从那天后,每天天麻糊亮,他礼完晨拜就来这块糜田边站岗,他就像一位边防战士,守护着这块国土,不让豺狼来侵犯一样,从早到晚,除了中午礼拜,他一会都不停,饿了就拿着馍馍边跑边吃,吆喝着,舞动着,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疯子,从北头跑到南头,再从南头奔到北头,麻雀们也把他当成傻子一样的戏弄着,先是一群,一会分成两群,接着三群……阿伯手忙脚乱,顾了这头顾不了那边,他就这样每天被麻雀们折腾得有气无力的,但是阿伯还是坚持着,守护着,因为他不想让那对老牛的汗水白洒,也不想让这块地的劲白使。

在最后准备秋收的那几天,突然那些狡猾的麻雀们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也许是真主在试探他吧!这几天特别安静,安静的让他怀疑,怀疑麻雀们是不是真主派来的,突然他明白了一切,世界万物都是真主的造化,他却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在中午礼拜的时候,举起双手,捧着那颗虔诚的心,向真主祈祷,求真主宽恕他的罪过。

过了几天,糜子熟透了,每棵糜株都露着笑脸,每个糜粒就像红珍珠一样闪闪发光,都露出了半个脸,好像要迫不及待地跳出糜穗似的,阿伯静静地躺在地隔棱上,闭着双眼,嗅着地里黄土的清香,熟透的糜穗落在脸上,就像自己孩子的小手那样摸着他的脸,他不由地乐出了声。

第二天,阿伯带着家人满怀欣喜的准备收糜子,这时却被豪散弟弟一家阻拦了,豪散的弟弟振振有词地说,“这是我哥的地,凭什么你们收粮食?再说,别人的地,你们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种,你们是不是疯了?”一会在地里收粮食的人都围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有的说着豪散弟的不对,有的说着阿伯的不是,突然从人群里传出的一句话,戳痛了阿伯的心,“叫你爱地,你一辈子不得够,死了你能带到坟里去吗?”阿伯哑口无言,喃喃自语,“是啊!是啊!”眼睛红了一圈又一圈,大妈埋怨到,“叫你不要犁,你偏要犁,瞧,叫人家得了便宜还卖乖,”阿伯笑着说“没事,谁收都一样,只要别让这块地荒了就行”。

过了两天阿伯又来到了这块被豪散弟收完糜子的地里,他拾起了两个糜穗,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把糜粒捻了出来,用嘴轻轻地吹走了糜衣,然后用舌头把糜粒舔进嘴里,咀嚼着,品尝着,他好像尝到了和这块黄土地带给他一样的醇香,接着他又在地上狠狠地抠了一捧黄土,捧到了嘴边,深深吻了一下,就像亲自己女儿那样亲着,摸着,自言自语的说“如果能及时翻掉,来年还可以长出更好的庄稼。”

就这样阿伯从没离开过地,也没停止过礼拜,在他眼里再也没有比这两件事更重要的事情了。

一晃机械代替了一切,那对老犍牛早以不知去向,夹板在牛窑壁上挂了一年又一年,木犁放了一季又一季, 阿伯隔段时间就会去看看它们,摸摸它们,甚至跟他们聊聊,说说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因为这样他才能把自己心里的空虚施放一点,才能踏实一些。现在他已经八十了,他身瘦如柴,骨头被一层薄黄的干皮包裹着,就像被黄土埋过一次似的。面容枯槁,满 脸的皱纹数也数不清,每道皱纹就像他所犁过的那些地里的犁印一样,条条清晰,深深地刻在了脑门上,也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两个罗圈腿像两棵歪脖树那样硬撑着身子,走路都很困难,他那些最爱的地都已变得荒芜,阿伯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深爱的土地一天天的被荒弃下去,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礼拜,每次走进大殿都要靠着墙根,生怕礼拜摔倒,每次做完主麻都去坟院上坟,看着黄土下的亡人们,他迟迟不肯离开,他在坟院里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被深埋在这个坟院里,当被厚厚的黄土填起来时候,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那个刚出生时的土窑顶,也摸到了刚出生时垫在身下绵软的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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