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

1946

老去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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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抽离联络，眼不能及的日子里，四面的声音终于比往常响亮许多。悬马在热灯下嘶叫，猫匿在床底踮脚跳舞，被湖水和树叶子捞过的月发出清冷的叹息。黑夜是好的，疼痛是好的，它们让我的身体有所困，一些不由顾的情绪皆有所顾。在几乎刻刻黑暗的日里专注听千万声，和自己长久注视、斗争、妥协。黑夜是旋涡，涡眼是一张稚童的雀斑脸，一片流云，一本佩索阿，是我喜欢的名字。

母亲在黑暗里抱着我的身，我像受惊的小鸟一动不动。任何翻转随之牵动的疼痛使我无法入睡。猜忌是到了午夜，有冷蝉在深处未消散，窗门紧闭的夜已经走到十月，中秋退场后的清冷嗤嗤在夜里袭来。无数次聚了又散的人，是亲人，是生活，是稀松平常。

我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她应该已睡去。白日医院里的奔波、心疼与担心已经万分折损她了。黑暗的日子里，我比往常更贴近母亲。

疲惫。尝试挪动臀和手臂，呻吟便鱼贯而出，这一下让迷迷糊糊的母亲旋即醒来。

仿佛是立刻，有清脆的扣灯声。

“哪里痛？”

“痛——”母亲亲吻我的额头。

我承认必须遏制自己，尽快睡去，疼痛在梦里是会甜上几分。这一刻舌苔发涩，母亲一勺一勺哺进去的晚饭，竟也吃不出什么味，大概是流质物和软糯如肉的东西。而现在，越来越想吃口冬枣子，母亲前日买来塞进冰箱，在冷藏第二格。

再后来，疼痛到底没有使我继续清醒，困意一来就到了隔日傍晚。

醒来时房间没有别人，喉咙涩极了，想喝大口的水却无法用力，吞着音一声一声叫着母亲。意识抽动神经，麻药还在劲头上。

尔后几日，母亲在我能说一句完整话的夜里终于愿意离开我，而我也终于在母亲离去的夜里，堂而皇之的发生思考。只有让自己暗下来，才能更容易看见光亮。

2

母亲掀开窗帘子，有朦胧光亮附进来，我从缝隙里听见了清晨的泥土新鲜，还有淡薄的桂香涌进来。习惯站在季节的外面，任风一遍一遍在季节里来且去。此时，是很想隔着一个光亮，一个黑夜，与人分享一个夏与秋的交接。

“今天天气好，被子洗了可以换新的。”

“我的被子？”

母亲笑，“不是你的。阿绿马上要来，一个星期后的样子。”

“我该好好养着，夜桂浓烈的时候和绿去拍下。”

母亲没再说话，我心里倒是喜，是以一个星期后能够被清冽的秋风热闹的生命关照，然后突然说出来。

能够把一些未尽之意消化并且不作声的完成收稍，绿刚好是这样的人。老朋友之间的倾慕有毫不费力的智慧，多么普通的你和你，你和我，我们的眼里有各自的星辰缱绻，你在光里舞动，我在黑暗透着光，不妨碍我们彼此顿然映照。

这样算着日子，疼痛已经远去。

给她语音：“已经不那么疼了，我却想告诉你，让你安心。”

她说：“听红楼吧，翻来覆去地听。”

我知道她惦念着。这样想着，就能够完整地度过一生。

眼皮抽动眼皮，把风声、哭泣、热闹隔绝开来。有不可名状的孤独明显裹着我，可是令人身心安定，我原以孤独是由麻药后的苦痛延伸而来，但心底融融腾出喜悦。这是一种什么喜悦，我说不出口。再没有能够此般决绝的欢喜着，完全着落在明确的坚定的生活上，是静，而非寂寞。一个人的独处不是孤独，一个人的失落才是真的失落。

3

日子后头，我又开始长时间沉睡，间或有母亲的照看。南方到底温暖，母亲说起北方已大面积降温，我却仍在季节里生出热意。听一切围困着的有形的无形的声音，食很多餐，吃药，并且与自己对谈。我知道此时房间里有一个或两个我，但绝不会超过三个。

我的另一个我从上帝视角俯视着我，我问：

“你看到了什么？”

“病的体，人的理性与脆弱，爱。”

“都是无能为力的人。”

“都是最平常的事。”

人到底还是只能干干净净属于自己。把疼痛放在一边，人应该得多去经验一些事情，仿佛在黑暗里给自己鼓气，仿佛为自己的生活开罪。在身无所困时，以为医院是给病人备着的，消毒水麻醉止痛针是给病体备着的。向来不对身边的有形的物轻易产生无形的“爱”力，在深不过三两星的夜，已经可以不费力地眼观俱寂。月影淡淡的，隔着马路清晰听见车流声。我爱夜里的树，天边的灰暗流云，云象在白光日下显得小气，而一旦进入黑夜就有了迷人的眷恋。我甚知物比人更容易引人动情，但凡能够产生爱的事物，极大可能都会比我存留得长久，而一旦产生深密的热带丛林联系，分离会更困难一些。

日子无情却有盼头，好多路一定是车到山前才会出现的：早睡、醒早、吃饭规律、定时喝水，以及专注回忆一个人：1946。一个住在我身体里的小女孩，是我与我之外的，第三个人。只要黑夜来临，她就会出现。

我还记得第一个与我说话的外国人，一个完全不穿内衣的意大利女人。高挑，惨白且瘦，瞳仁里藏了一个秋天。一片宽檐帽和一只大珍珠长条耳坠，还有清淡的雀斑布满脸廓。1946也是一个小雀斑，有分明的冷淡与厌倦气息。我想她读佩索阿时的脸，应该十分好看。

当我们只剩下虚无，

唯有沉默的太阳够好，

森林的静寂，

是无声的声音。

— 完 —

2017.10

本文作者：老去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