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52 天上的阿里,世界屋脊的屋脊
我一直往那边走,
越走越高,
帽子都碰到天了,
却还没看到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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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回顾
问道之旅第22天下午,从中尼交界的吉隆镇转向219国道新藏线,遭遇近五十公里的西藏特有的搓板路,不得已冒险冲过。后途经萨嘎县,到达日喀则地区最西端的仲巴县。
01 风餐露宿狗屎汤
昨晚到达仲巴县帕羊镇。以西藏西部的人口密度来看,帕羊镇可不算小,一长溜房屋沿着国道排开,全是餐馆酒店。显然这里是新藏线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开店做买卖的多是川人。艰苦耐劳的川人是西藏商业的主体,成年累月生活在高原上,常住人口册页中却未必有他们的名字。
我走了几家,发现镇上吃住的价钱都贵得离谱。或许也不离谱,当地几乎没有物产,所有的生活物资都要从几千里外运过来,贵也可以理解。然而,高消费却是我难以接受的,于是决定在车上吃住,哪怕再疲惫,哪怕病痛难忍,一个晚上能省三四百,想想就赚大了。
晚上九点,天色未暗,冷雨却凄凄地淋下来,愈发的冷。为了保证住宿安全,我将车停到一个貌似政府或者军队大院的围墙外,掀开后备厢准备做饭。这一刻,雨骤然转大,即使有后备厢门遮挡,身上也免不得淋湿。那就只能尽量从简,再煎几只鸡蛋,再煮碗方便面。从箱子里拿出装蛋的塑料盒子才发现,里面流淌着黄白蛋液,鸡蛋碎了几只。
这些蛋被我在拉萨买下,跟着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却没挺过下午那条搓板路。从车顶的背包里拿瓶啤酒,但见绿色的青岛易拉罐,因为碰撞摩擦,很多地方露出银色的铝壳体。更让我郁闷的是,那瓶出发后一直没舍得喝的扁瓶装威士忌,居然颠破了,里面的酒水已不见了踪影……
吃喝都毁成这样,这老爷车在那条搓板路上受了多少内伤?
懒得想那么多,在风雨中煮好面,端到驾驶座上缩着身子吞咽。
吃完已是天黑,雨也停歇下来,见车后围墙下有条水泥砖头砌就的排水沟,已被雨水灌满,就摸黑用沟里的水洗行军锅。青藏高原空气质量好,雨水也干净,就是太凉了。
脱掉被淋湿的外衣,躺在车后的垫子上,总算可以放松了。现在是8月1日晚上10点,真冷,必须穿着加厚秋裤进羽绒睡袋。睡前我拍了张照片,请看后窗的水雾有多重。
帕拉镇海拔有4700米。两年前第一次进藏时,住过的最高海拔之地,是青藏线上翻越唐古拉山后到达的安多县县城,海拔也是4700,那晚因为严重的高反几乎彻夜未眠。现在同样的高度,却能一觉到天亮了。
清晨醒来,点火看汽车的温度显示:2℃,怪不得窗户上几乎结了冰霜。这可是大夏天,说起来谁信?
再摸摸自己屁股上的疖子,没出脓。糟糕透顶,这么下去会要人命的。
哆哆嗦嗦爬出去,准备刷牙洗脸。想起昨夜洗锅的那条排水沟,过去看,果然水质通透,天然健康。然而,沟底下一条一条的是什么?很眼熟么,哦,狗屎,已被水浸泡得发白,看上去依然挺硬实。
我呆呆地看了会水里那些硬派的高原狗屎,也没觉得太别扭,但还是放弃了用这水洗漱的打算。很多事儿,也就是眼不见为净。
驾车离开帕羊镇后开了好一会儿,发动机吹出的热风才让我暖和过来。路边停车做早饭,还是依靠后备厢门遮挡凄冷的雨滴。不能总吃方便面,就在不多的存货里找到一袋酸辣粉,用昨晚那只狗屎水洗过的行军锅煮了好一会儿,用筷子挑起了尝一口,还是硬邦邦的。
往常用热水就能泡开的粉,如今却煮不熟。想想也是的,海拔接近五千,沸点这么低的水又能煮熟什么东西?除了油炸方便面,那东西冷水都能泡烂。两天前在珠峰大本营已经犯过这种错误了,怎么今天又糊涂了?或许是因为长期缺氧,我已经相当弱智,只是自己觉察不到。
没办法,只好连撕带咬地吞下这碗坚韧的酸辣粉。粉都是煮熟后凝固成型的,即使不过热水,咬碎了吞肚子里,营养上也没啥区别,就是费牙口。
02 世界屋脊上的屋脊
阴郁低垂的天,不停地将淅沥沥的冷雨向下播撒,让人的心情也如同这低垂的天一般阴郁。
心情郁闷就想开快点,为的是尽快摆脱这糟糕的境地。219国道路面甚佳,反正也不会有监控,你可以开任何速度,只要不怕飞出去。在这么好的路上飞出去也不是不可能,西藏的特色之一是做事没个规矩,在柏油路上挖沟却不做警示。百公里时速冲过来,刹车总是来不及,“哐当”一声轮子就飞起来。搞这么两次后,吓得我老老实实将车速降下来。
慢下来就想欣赏沿途的风景。然而,通往新疆的219国道,或蜿蜒,或笔直,两侧是一望无尽的高原草甸,牧草低矮稀疏。没有高山,没有翻越,没有急转弯,行驶百公里,四下景色几无变化,就是这么一派苍茫荒凉。
荒凉也体现在这条路上。彼时的川藏线想必是已被各类机动车与骑行者挤得满满登登,而新藏线却是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同路人。几分钟才能有次会车,遇到的多是大货。开了一百多公里,也碰到几位摩行和骑行的。他们可真是铁人。
开着开着,我到达了阿里,迎面的牌子上写着“藏西秘境天上阿里欢迎您”,经过漫长的边防检查后,《问道》之旅又一个阶段开始了。
藏西阿里,是全中国甚至全世界最特别的地方,号称“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4500米,全年大风严寒,年平均气温0度。阿里的面积有34万平方公里,比3个浙江省还大,人口却不到10万,赶不上内陆一个发达点的乡镇。阿里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低的区域,比它低的大约只有撒哈拉沙漠和南极。
历史上,阿里在吐蕃王朝时期(唐代初期)被纳入到西藏版图,之后一直作为独立的地区而存在。前篇曾经介绍过,清代的西藏分为前藏、后藏和阿里,前藏的中心是拉萨,后藏的中心为日喀则,阿里却相对独立在外。那个时代,并没有现在的那曲、山南、林芝等地区划分。下图是1820年(嘉庆)清帝国疆域图,可见阿里的区域比现在小得多,日喀则占据了那曲的大部分地域。
长期以来,阿里游离于政府领导之外的。无他,距离太远,人口太少,在国土疆域并不太为人所重视的当年,一个几乎是无人区的边疆,收不来税,驻不了军,有什么价值?
有个藏人讲的笑话,说是清帝将阿里划归给日喀则的班禅管辖(为了制衡拉萨的达赖势力),于是日喀则政府派个官员去阿里收税。这位官员朝西出发,晃悠了一两个月,施施然空着手回来了。
人们问:“你到了阿里么?收到税了么?”
那位官员说:“我一直往那边走,越走越高,帽子都碰到了天,却还没看到阿里。”
在我们居住在平原的人的眼中,拉萨、日喀则就在天上,这笑话告诉我们,在大多数藏人的眼中,阿里也是荒凉而高不可攀的地方,说它是天上的阿里,“世界屋脊”的屋脊,不夸张。
03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出行二十多天,从日喀则到阿里后的这段旅程是我最痛苦的时候。
一方面,痛苦来自极度的疲惫与病痛。一个人驾车这么久,睡不好吃得差,即便是铁人也未必扛得住,更不用说我这种文弱书生。屁股上的疖子已经肿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在驾驶位上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坐姿,偶尔下车,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慢慢挪出去,再回到驾驶位更要坚强的毅力。
更大的痛苦来自内心,那种强烈的孤独和迷茫。虽然已走了二十多天,进入阿里后我才感到与世隔绝。之前,总会有朋友联系,有同行者相遇相伴,车窗外总有变换的世界:牧人、孩童、僧侣、民居、寺庙、经幡、雪山、激流、牛羊……哪怕是险恶的山体与破碎的道路,外面的世界总能将无穷变换的景色带给孤独的旅者。
阿里,却是个消灭感官刺激的地方。
进入阿里才理解什么是无人区,虽然眼前的道路不错,但四下只有旷野,平缓低矮的山丘,地上长着稀疏低矮的绿草,却没有村寨,没有藏人,也没有牛羊,这一段的海拔在5000米左右,随便翻过一个小山都能看到5200米以上的路标。这种高度若是在川藏线上,会引来游人们一片欢呼,而在这里,垭口上却只有呼呼的寒风。世界屋脊的屋脊上,任何哺乳动物都难以生存。
偶然路旁也会闪过一间孤零零的藏房,却看不到人烟。那时候我想不通,这种房子没人住,却又未曾完全荒废,是个什么道理。过了很久后我才想通,这是牧人转场时的住所。
那时候的我不仅想不清楚这种事儿,更想不清楚另一件事儿: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景色如此单调而缺乏刺激,人就会陷入内省。于是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孤独一人在这凄惨的荒漠中旅行?为什么要如此受苦受累?
所有的问题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这次旅行的意思是什么?
广度更大些: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几年前开始漫游中国的旅行,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有很多现成的答案:换一个陌生的环境,欣赏未曾见过的风景,领略另一种风土人情,获得不同的人生体验等等。行走时间长了,这一问题的答案也会变化。在《问道》之旅的2016年夏天,旅行于我,还只是一种生活的变化,能让我摆脱庸常乏味的生活,自由地探索未曾触摸过的世界。
因此我选择了独行,为的是那份自由。一辆破车闯西藏,直至攀上这“世界屋脊”的屋脊,更是为了挑战自我,我想体会一次个人体力上、精神上的极限挑战。显然,这一目标已经达成,我快崩溃了。
然而,我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这封挑战书?为了从更深、更广的维度探索这个世界?探索世界有什么意义?
这种思考会陷入一个也不知是向上还是向下的螺旋,提出一个问题,给出一个答案,答案又成为一个新问题。
貌似哲思,其实不过是在胡思乱想,此时我几乎丧失了逻辑思维能力,处于低智混沌的状态。
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我能知道变蠢了?
答案在下一篇。
后记
开学后工作太忙以及家事繁重都只是借口,实则难以进入写作状态。《寻味中国》系列找不到感觉了,《影像记忆》系列更是完全看心情,而《问道》写到这里,最难放弃,却又极难下笔。到了这一篇的最后,我想长期关注的读者应当理解是为什么。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我在离开西藏后找到了答案,然而我并不确定,那就是终极答案。有关旅行的意义,咱们以后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