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头牛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约翰福音 8章12节

送 你 一 头 牛

——致一位读者

■作者：唐甫成

亲爱的朋友，多谢你读我的书，并按书上的描述，观赏黄花岭的早晨，探寻那早已消失的文明。如今的日出，远不如过去那么灿烂，那么金光四射，没让你失望我就很满意了。

“楚粤亭”曾是黄花岭上一座不朽的丰碑，千百年来千千万万的逃难者在此遮风挡雨。它地跨湘桂，立二门，刻两名，北门在楚界，是为“楚粤亭”，南门属越地，便叫“粤楚亭”，“粤”通“越”，百越之意也；后遭破坏，倒塌残破，没入荒草，满目凄凉。而“婆婆殿”更加悲惨：五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帮混蛋打着“破四旧”旗号，冲天一炬，把她烧了一个精光。正当她衣不遮体，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沉浸在悲痛中时，只见她的不肖子孙，兴冲冲地爬上山来，挥动着钢锤铁铲，将她的墙角连根拔起，一扫而光，夷为平地。从此，这座存放着仁爱、公正和信仰的壮丽殿堂，荡然无存，黄花岭走向衰落，文化破碎，文明沉没，道德沦陷，教育滑坡，一败涂地，再也没产生过一位大师，或是一位杰出的人物。

收到你的来信，我心里沉甸甸的，原本应该早就给你回信。对黄花岭初中今年中考剃了光头的“变故”，我完全理解你这位新任老师的困惑和压力。这次“变故”是空前的，如火山爆发，涉及面广，问题严重，使人黯然失望，我若马上回信必定对它有不可遏制的批评，终究会让很多人不快，不如先冷静一下，等落幕后再说。另外，你我素昧平生，靠一本书相识、相知，想必是缘分，若急着往你我相逢的酒杯里注入苦涩，我亦于心不忍。今天，我尽力保持平和，但任何坚定的学者对所有矫饰的言谈具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若我的实话引起人们的不快，就请换位思考。

二十多年前，我就读于此，学校最大的污点就是对学生身体的摧残。那个年代的学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莫过于——被饥寒交迫。当年，学生交给食堂的大米，规定每人每餐以四两米下锅，按理说我们基本不会挨饿。但事实上是没有四两米的饭分到碗里来的：先是食堂主管叼着香烟称米时要克扣部分，然后烧饭大妈在弓着腰淘米时再盘剥一番。特别是下雨天，更悲催，泥浆水蒸出来的饭块，上面和下面的两层没法吃，刮掉后只剩一点点了，而你刮得越多，收饭大妈就越窃喜，因为她们好拿回去喂猪。当然，食堂也有一个加饭的窗口，但那是野蛮之所，是饿虎抢食的地方，文明人是没法去的：窗口一开，人蜂拥而上，伸长脖子，踮着脚，高举饭盒，你推我挤，你抢我夺，撞得灰头土脸，骂声一片，一眨眼饭就一扫而空，永远供不应求。由于饥饿，冬天御寒的热量不够，抵抗力、免疫力下降，女生月经不调，久不来潮，男生三四天才拉一坨屎；学生容易感冒，咳嗽，咯痰，鼻炎，流浓涕，视力下降，十分痛苦，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好。

食堂里的人，把窃取的大米拿回去喂鸡、喂鸭、喂猪和赚钱，迅速致富，儿子养得强壮，女儿出落漂亮——她们当时的光鲜和富裕，是用了学生的心血和营养来浇灌的。好在每个地方，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正义的人。我们的地理梁老师就是一位。她不苟言笑，神色凛然，字写得苍劲有力，十分引人。有一次，她正在给我们上课，突然听到风声，便立即放下手里的粉笔，跑去食堂把那淘偷米的娘客逮了个正着。之后，闹得领导那里，也没处理，调解几句，不了了之，你好我好，和气生财，情况依旧。

梁老师的抓获行动，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振奋了学生的精神，鼓舞了我们的志气。她独立不倚，保持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可贵品质，用切实的行动给学生上了生命的课，让我们心怀感激，温暖万分。要是没有她，我们会变得心胸狭窄，而对自己的母校充满无边的仇恨。

说到恨，我心头闪出一幅情景来。那是一个中午，下着雨，天气很冷，一位少年阴黯地倚靠在教室走廊的石柱上，巴望老天别再下了。他刚才只得二两饭进肚，一连几天餐餐如此，心里很怄火，想发作，可又抓不住什么把柄。这时，校长打着伞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瓶酒。见此，少年既憎恶，又愤激，便飞起脚朝柱子踢去，而且越踢越高。校长看到了，勃然大怒，大喝一声。正当少年预备接受最严厉叱责时，一位女老师小跑过来，对校长说：“唉呀，这孩子又饿着肚子……”校长一听，若有所思，不再吭声，转身走了。

那位少年便是我。那位女老师就是梁老师。有了她，我们的灵魂不曾荒芜。

如今，物产丰富，吃穿住行早不在话下。然而，无论是过去的“污点”，还是现今的“变故”，都面临不利的环境系统：乡绅绝踪，宗规尽亡，学风堕落，家教缺失，山高地穷，为师不尊，庸官懒政，投入不足等；并且罕有人为此自责，而感良心不安。

作为个人，无法改变环境或别的什么东西，甚至难以带领学生突破考试大关。但文化的意义在于为人生确定一个归宿，教育的精髓是让学生辨是非、说真话。考试高分，是解题能手，往往急功近利，难为大才；灵魂高贵，乃民族脊梁，善于深谋远虑，造福社会。所以，教者的伟大之处，不是培养考试狂人，而是为造就孩子的灵魂而努力。

为此，我要送你一头牛——让学生牵着它，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聆听牛儿吃草，亲吻耕地芬芳。让学生赶着它，在清风里哞叫飘逸，翻上高高山岗，望着连绵青山，唱起动听的歌谣，召来远古的呼唤。让学生骑着它，慢慢走，沿着千年栈道，感受残亭荒凉，凭吊古殿悲壮，记取光荣的历史，守住大山的传奇。到牛儿老死后，孩子们把它埋在山坡上；上坟时，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牛儿就一直活在他们心里。于是，孩子的灵魂因着圣灵，结出善果，不管将来遭到多么残酷无情的对待，他仍能踏平坎坷，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确信，你的出现，是黄花岭上一道亮丽的光。跟你相比，城里人不知季节变换，局限于钢筋水泥之内，作茧自缚，在KTV、在广场上无病呻吟，无情可抒，荒唐好笑。他们家财万贯，赶着过节，却雾霾沉沉，捕捉不到生命的奥秘，观察不了星辰的运转，体验不着草木的枯荣，听不见溪流的诉说，看不懂鸟兽的颜色，分不清秋虫的呢喃。他们努力生存，天天挣钱，勾勒出一座并不存在的彩虹，却让最美好的失落。

无论你留多久，黄花岭上的清风，明月，山花，野草，还有活波可爱的朝天鸟，以及孩子们那一双双纯真的眼睛，都会永远告诉人们——你曾经来过！

至于“提分经验”和“应考宝典”，后续详谈。相信你，紧握你的手。

祝你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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