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薛侃录》大学工夫只是个明明德

各位好!我们今天读《传习录·上卷》的最后一段,[蔡希渊问],这个蔡希渊也是王阳明最早的弟子之一,蔡宗兖,字希渊,有时候也写成希岩,号我斋,他是山阴人,就是现在的绍兴人。

一.新旧文本 其中尚未释然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这里涉及到一个关于《大学》文本的问题,我们应该都已经明白了,现在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里面的《大学》这个文本,和保存在《礼记》当中的这一篇《大学》,在文字的次序上不完全一样。所谓的新本,那就是指朱熹的版本,旧本就是指《礼记》里面的版本。

我们都知道,朱熹在《四书集注》上面是花了很大工夫的,这个功劳是绝对都不能抹煞的。我曾经讲过,所谓的宋明理学,就是以四书为基本经典文本体系的,那么在某种意义上面来讲呢,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实际上就正式确立了四书作为理学的经典文本体系,理学家们所讨论的问题,各种观点,基本上都来源于四书。

我有时候也和各位朋友讲,要真实了解宋明理学,四书还要去读一读的。这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朱熹重新编排过这个文字,先格物致知,然后讲正心诚意。按照朱熹编排的所谓八目,基本次序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是先格致而后诚意。

那么“似与首章次第相合”,首章是讲什么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蔡希渊提出这么个问题,按照朱文公的这个新的版本,倒是和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个基本次序还比较吻合。如果按照王阳明先生从旧本之说,也就是以《礼记》里面的所谓大学古本来作为定本,那么诚意反在格致之前。对这个问题,蔡希渊说,没有全然地明白,心下也未能释然,请先生解释。

二.《大学》功夫 明明德即诚意

先生说了,[“《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这个是王阳明的一个总观点,关于《大学》这篇文章,所阐明的工夫就是一个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个格物致知。

这里我稍稍加几句解释,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按照王阳明的观点,我们每一个人原本都有一个明德,我们的这个明德原本就是《中庸》讲的“天命之谓性”,我们的这个天命之性原本就是天所赋予给我的,原本光明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明莹的、剔透的、莹彻的那个明德。

我们上一次还讲到过,有德于天者谓之性,而就我们因有德于天,所以我们也谓之德,性就是德,德便是性。只不过强调一点,我们从天那里所获得的我们的这个性,我们的这个德,原本是明的。但是日常生活当中,我们却不能使它清楚明白地开显出来,要加明之之功,所以说明明德。王阳明在这个地方强调工夫,大学工夫即明明德。诸位,明明德就是个工夫。

既然是工夫,那它就必须得需要落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的,是需要通过我们的行为去体现它的。怎么来体现?怎么来明明德?王阳明第二句,“明明德只是个诚意”,什么叫诚意?我们过去或许已经多次提到过了。什么是意?王阳明说,心之所发便是意,我们的这个意由心体所发用出来的,在这个作为心体之所发的意义上面来讲,我们可以说心是体,意是用。

但是千万小心,我们这个心要发出这个意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的,从生活的经验当中来看,我们心体要发出一个意,原本是、一定是在特定的交往情境之中,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我们的所谓感官在处在和外界事物的交往过程当中,基于感觉而产生的那个意,心才会去发出一个意来。

就从它心体所发的这个意思上面来说,我们不能说它是不真的,但是意的具体发出来,实际上是受到外在的交往对象的牵扯的、牵引的,基于我们眼耳鼻舌身和这个外在对象的相互交往,产生的某种感觉才发出的某个意。

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说,我们的意便是真妄参半的,真妄掺和在一起的,不必然是纯粹的、真实的。所谓的真实,那就是合乎心体自身本然状态的那个样子。所以我们需要加“诚之”之工,孟子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中庸》说“诚之者,人之道也”,一个意思。

正因为意本身是有诚有不诚,是诚与不诚、真与妄混杂在一起的,所以我们便需要加以诚之之功。经过反观内省,经过心灵自身,对于我们这个意的观审、关照,如果我们这个意是合乎心体自身的本然状态的,我们就称之为诚意,否则我们就称之为不诚。

当然了,按照王阳明的观点,你既已知道不诚,那么你就诚之,放掉不诚便是诚,已知不诚,诚也已然呈现。这个意思我想各位是可以体会得很清楚的,王阳明说,明明德只是个诚意。明明德可以说是心上工夫,而诚意必是事上磨炼,所以我们不能讲偏了,不只是个心上工夫,王阳明也十分强调事上磨炼。当然了,我们不能把心上工夫和事上磨炼分裂为两截,分裂为两截又非阳明之说。但是你全然只讲一个心上工夫,不讲事上磨炼,也不是阳明之说。王阳明说,诚意这件事情作为工夫,只是格物致知。那么这毫无疑问就会涉及到王阳明关于格物致知的理解,王阳明讲的格物,格的意思是正,作为动词;物的意思是事,格物就是正事。

王阳明有一个说法,物无不正,事有不正。我们以前也曾经提到过,一个所谓的物,一个对象事物,一个东西,哪有什么正不正呢?山也好、水也好,山川草木,哪个不正?无所谓不正。同样的,一件事在那里,事有不正,什么是事?事是一定介入人的活动过程的,是人去做的事,格物,那就是正事,你怎么去正这个事,你必得致知,致什么知?致良知,这就是王阳明所理解的格物致知。当然我们这个先不要太过纠缠,我们往后关于这个格物致知等等这类问题,一定会反复地、不断地提到的,结合阳明先生的这个《传习录》文本。

三.诚意为主 去用格致工夫

王阳明接着说,[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这句话倒是蛮要紧的,王阳明在这里说,如果我们以诚意为主,实际上便是以本心为主,便是在本性的照察之下,来法出我们的眼耳鼻舌身的具体的身体活动,使我们的视听言动通通成为本然良知的现实体现,这叫做以诚意为主。

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这么一个意思上去从事我们眼耳鼻舌身的活动,那么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事事物物当然皆得其理,既皆得其理,实际上便也皆得其正,这就叫做格物。所以说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那么工夫始有下落,所谓的下落就是落实、实在,不落空,这叫做始有下落。

如果以诚意为主,如此这般地去发出我们的视听言动,即为善去恶,善的要为,恶的要去,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所有这些便无非是诚意的事。这个没有问题,我想各位应该很理解。王阳明通过这一段,他实际上是在解释一个理由,为什么要用古本。蔡希渊这里提出来,你这个文公新本是先格致而后诚意;而按照旧本,是先诚意而后格致。王阳明在这里是解释了旧本先诚意而后格致的内在逻辑,当然这个所谓内在逻辑是在王阳明的语境当中的,是王阳明按照他自己的心学思想去做的解释。

四.新本之说 终是没有根源

他接着说,[如新本],也就是朱熹的本子;“[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王阳明实际上在这里指出一个问题,按照朱熹重新编排的这个文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格个理出来,所谓的即物而穷理,去穷个理。王阳明说,那是茫茫荡荡,他说都无着落。

什么叫都无着落?那就是没有一个头脑,没有一个根本,统摄不到一块儿。王阳明自己在谈到他这个格物致知的时候,他曾经说到过一个事,按照朱子的理解,他是去实践过的,我们都知道他十六岁格竹的事情。不只是十六岁格竹,实际上他后来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他还重新再去实践过格物致知,因为他怀疑十六岁毕竟太年轻了,当时也没有循序渐进。他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再去实践格物致知,循序渐进,尽管有所体会,但是终究觉得心物隔着一层。

他提出一个很著名的问题,“纵然格得草木来,如何诚得自家的意?”实际上这个问题的质疑处在哪里?格物致知,是就事物上说;而诚意正心,是就心上而论。哪怕是即物而穷理,把这个物理格出来了,如何诚得自家的意?那也就是说有格物致知,由这个外如何转向到诚意、正心、修齐治平?这个里面的逻辑在王阳明看来反而是断裂的。

他才会接着下面说,为了解决处理这个问题,“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这句话也是指朱熹,按照王阳明的理解,朱熹讲格致诚正,实际上在基于心物二元的前提之下,纵然格得事物之理来,和自己的诚意、正心,这个之间怎么联系得到到一块儿?联系不到一块儿,所以朱熹便提出一个“敬”字,来作为一个联系的环节。

但是请注意,这个“敬”字并不在《大学》文本本身,朱熹非常看重这个“敬”字,他在《大学或问》当中曾经的确提出过这个说法,说“敬之一字,圣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那么也就是说,按照朱子的理解,必须要有一个“敬”字,然后才贯穿始终。所谓始终,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按照朱熹的理解,那就是格致便是始,平天下便是终,贯穿于整个的成始城终的,那就是要有一个“敬”字。

可是从文本本身来说,这个“敬”字并不在这个文本当中,所以王阳明说,你要添一个字,但是“终是没根源”,不只是文本上没根源,你不立个心,不懂得建个本,这个还是没根源。

王阳明进一步质疑,[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要紧的字落了,直等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这也就是实际上质疑,朱熹说的要补一个“敬”字,就文本本身而言是没有根据的。怎么那么好,几千年来流传别的都没丢,怎么就丢了一个“敬”字呢?那么重要的一个字,刚刚把它丢了呢?要等到千余年之后,要朱子出来不它补出来呢?

王阳明说,[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王阳明又讲回来,照他自己的讲法,以诚意为主,而后施以格物致知之功,那么就不需要添个“敬”字。以诚意为主,即不需添“敬”字。为什么?诚意,不就敬在其中吗?诚意就是去妄存真,我们刚刚讲过,意是真妄和合的,是真妄混杂的,你去掉妄,存其真,就是诚意,这就是诚意的工夫。而在这个工夫当中,心体自然呈现,岂有不敬之理?

王阳明说,[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个“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诚意作为一个根本工夫,也是圣人之学、圣人全部学问的根本的落实之处,就落实到这个诚意上面,这是为学之大头脑。

[于此不察],关于这一点如果不明了、不察觉、不清楚,[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这个是宋、明人的袭用语,但是事情好像的确如此,但是事情好像的确如此,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五.诚身诚意 工夫总是一般

王阳明最后总结了,[大抵],那就是大致说来、概括说来;[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中庸》讲不诚无物,性、道、教三者之间的统一,只是诚身。

诚身,当然毫无疑问,也就是要诚意,意不诚,何来身之诚呢?强调的是在外向的行为实践的意义上面来讲,我们的身体活动要成为本然的天命之性的外在体现。这样说那既是诚身,也毫无疑问是诚意,也毫无疑问是使心、身、意一归于性、道、教。王阳明说,《中庸》工夫只是个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唯天下至诚,唯能尽天下之性。

[《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这也讲得很明白了,《大学》工夫来讲只是个诚意,诚意便是明明德,诚意同样是心身意知物的完整统一,一体圆融。[‘诚意’之极,便是‘至善’],你真能明明德,真能诚意,不就是至善本身的实现吗?何为至善?心体本身就是至善,心体本身就是善本身。

下面补上一句,[工夫总是一般]。那你不论是《中庸》也好,还是《大学》也好,不论是诚身也好,还是诚意也罢,工夫只是一个,无非是在不同文本当中表达有异罢了,工夫总是一般。一个总的工夫,不论是讲明明德也好,还是讲诚意也好,还是讲诚身也好,总而言之,就是要把我们禀受于天的那个明德、那个天命之性,作为我们意识活动、语言活动、身体活动、全部活动的根本主宰,使我们的意识、语言、身体全部活动成为这个天命之性、成为这个明德本身的体现,把这个明德、这个本性、这个本心、这个良知,落实到、体现到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说工夫总是一般。

六.补个“敬”字 未必画蛇添足

[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这个毫无疑问,是对朱熹割裂之说的一种直接批评,他专门刊印过《古本大学》,还写过《古本大学旁释》,还写过《大学问》等等,都是关于这些问题的总体解释。

那我们读《传习录》读这一段,我觉得可能更重要的还是要了解,王阳明在心学语境之下,关于大学明德、诚意和格物致知之间的一个内在关系,以及他打通《大学》、《中庸》的这样一种理论努力。

总之,王阳明是非常强调工夫,诚意就是工夫,明明德也还是工夫,诚身也是工夫。我们现在动不动讲意义、价值等等,如果我们连自我真实的存在性都没有办法去体现出来,我们实际上是谈不上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意义和价值不能建立在一个虚妄表达的基础之上,意义和价值只能建立在真理、真实、实在的前提和基础上。实现人本身的、本真的、本然的真实存在,通过我们的眼耳鼻舌身,通过我们的意识活动、言语活动、身体活动,真实地、完整地、充分地把我们本然之心体(不论把它叫做什么,性也好、道也好,良知也罢、本心等等,都可以,没关系只是一个),把它呈现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来。这样的生活,我们才说是还原了生命的本然真实的;也只有这样的生活,我们才说它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

这个过去我都选了《传习录·上卷》的一些段落来和各位朋友分享,那么从下一次开始,我们就选一些《传习录·中卷》的具体的观点,同样来和各位分享。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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