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六六 | 故乡的晾晒场
从嘴里咬出“故乡”两个字,片刻就塞满了泥土的腥味儿。那大朵大朵的白云,像那最通俗的比喻:棉花糖,挤着安插在故乡里的席位,满满当当的。云走得飞快,溜上了瓦楞,对,故乡多瓦楞呢,一眨眼的功夫,那云逃得比刚升起的炊烟还快。大抵“故乡”这两个字眼,裹着的便常是土地、瓦楞、炊烟还有棉花糖似的云吧。
从一美国作家的文章里,瞅见了“柏油马路晾晒场”,文字传达的故乡情感,瞬间蹦跶出来,连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谈故乡,怎么能忘了柏油路的晾晒场呢?它简直打开了我忆乡的闸门,压根儿没法关上。
三角坪,那是故乡的晾晒场。三角坪的花坛还没有成为溪坪环岛的时候,中心立着工农兵塑像,四周的绿植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几十年,花坛成了花坛又成了环岛,变来变去。三角坪的三个方向刚好是三条马路,构成“人”字形。“人”的笔画起点是通往县中心的马路,一撇一捺则是通往一些乡镇。那一捺的马路两旁是一些小商铺和居民房,其中就有一家做着打谷子的生意。
三角坪位于“人”字的撇捺之间,晾晒场也便是在这了。晾晒场的麻雀多着呢,时而飞进花坛里屙屎,时而落在三角坪外的晾晒场吃谷子。它们一点也不惧人,大概都是被这晾晒场的人给惯的。
晾晒场多晒谷子,一大早,溪坪村的居民们就把他们的谷子安在了特定的位置。那些位置都是前一晚上标记好的。有些拿红砖占了位,有些干脆拉根用稻杆搓成的绳弄了个包围圈。人们按部就班的,铺席子,倒谷子,把谷子摊平,捡去谷子里的稻叶或是杂草,那些谷子被赤裸裸的暴露在烈日下,从早晒到日落。
午间阳光最盛的时候,得翻翻谷子,让它们晒得均匀些。柏油马路的温度越来越高,都好像可以把谷子弄成爆米花了。晾下的谷子,就不顾着它了,任太阳怎么晒它。人们出工的出工,下地的下地,该回家睡大觉的就回去一觉把夕阳睡落了,再带着家伙来收谷子。那是集体的晾晒场,晒成片的谷子黄灿灿的,一翻掀起一层层灰。有时也得过车,晾晒场还是让出了一条光亮的道,只是偶尔难免遇上车主轧上了晾晒场的谷子。等到傍晚收谷子的时候,也搞不清什么时候被轧的,被谁轧了。
晚间收谷子是最热闹的,晾晒场上各家的谷子都被扫成了一堆一堆的,人们拿着簸箕,撑着麻袋,一簸箕一簸箕地往麻袋里装谷子。因为谷子的灰比较多,常常装到最后的谷子都得放在竹筛子里进行抖灰。用竹筛子抖灰看起来简单,操作可不容易。娃娃们抖灰时不是将谷子抖到筛子外就是压根使不动竹筛子,所以这些活儿常由大人们干去了,他们手使的劲儿大,时而将竹筛子左右摇摆时而上下抖动,谷子乖乖地待在筛子里,那些灰啊小草渣的都被抖到筛子外了。
收好的谷子被担了回去,有些就直接被挑到打谷子那商铺碾成了大米,碾下的米糠又是极好的猪食。没晒好的谷子明儿若是大好晴天就接着晒,谷子通常得晒个两三天。十月以后,老天总爱在下午两三点时来点雨,这雨常让晒谷场的人们措手不及。眼看雨就要来了,谷子还没收上。那些收拾好自己谷子的人就会来帮忙。人们干活都干净利落的,三两下晾晒场就以它的空旷迎着大雨的洗礼了。暮色下来了,大人们挑着担子走在前头,小孩儿们拿着簸箕、扫把跟在后头。
后来的晾晒场不怎么晒谷子了,三角坪翻修了一次,成了大一点的花坛,塑像还在,四周还是植被的包围圈。高温的时候,一股辣椒气味长驱直入的钻进鼻腔,不打十来个喷嚏都见不得这小尖椒的厉害。种谷子的人越来越少,种小尖椒的人越来越多,火红火红的晾晒场替代了黄灿灿的晾晒场。再往后小尖椒的气味儿湮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黑压压的木耳。有时候黑压压的一大片晾晒场也会迎来几块白,几块黄,那是晒银耳呢。
近两年,故乡三角坪的晾晒场已经不能晒东西了,三角坪的花坛没有了,被铲平了,名副其实的三角坪成了一个小环岛,工农兵塑像依旧立着,只是四周没有了绿植的包围。人们早已经不晒谷子了,也不晒小尖椒还有黑木耳、银耳了。夜幕下来,路灯打着三角坪,迎来的是一群载歌载舞的大妈们。
这往后再说起故乡,瓦楞、炊烟估计都得随着时间的走动也走去了。晾晒场的消失,便是这白驹过隙造成的,庆幸的是,它霸占了关于故乡记忆的一席之地,跟那大朵大朵的棉花糖似的白云一样,在自己的位置里,站得满满当当的。
那晾晒场,便是故乡的一个青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