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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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井台上的辘轳,忽然断了,村庄说:天要大旱了。
谁也不知道村庄的预言大师,竟然是柏树做的辘轳。
一棵柏树生长了几百年,才能做辘轳。
一个辘轳拔了几十年井水,才会断裂。
几百年的苍翠,几十年的坚韧,才会成为村庄的预言大师。
柏树辘轳和时间一样,把村庄的预言大师放在岁月的缝罅里。
因此:
村庄再次放到一棵柏树,做一个新辘轳。
村庄再次用一张牛皮,割一根新井绳。
拔出的第一桶水,浇在辘轳上。
做了辘轳的柏树,没有根,再也不能从大地里汲取了,就给它一桶井水做弥补。
拔出第二桶水,浇在井绳上。
割了井绳的牛皮,就再也不能他用了,浇给它的井水算是对村庄一头黄牛的祭奠。
然后浇湿井台,浇湿通往井台的石板路。
村庄认为:
所有的预言,都是飞沫,落在地上。
井水浇湿了大地,所有的飞沫就沉入大地的土壤里。
干旱的预言也会成为齑粉和尘埃,变成土壤的一部分。
生长出一棵禾苗间或野草,掩盖了齑粉和尘埃,预言就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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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下午,村庄淘井。
村庄从中午开始拔水,到了下午,就看见了井筒上的泉水。
三个男人,水桶一样,拽着井绳,沉入井底。
从井里拔上来的井泥里,有一个箭簇。
是元朝的。
是来自游牧民族的。
是元朝之后改为姓王人家的。
土地之上的岁月溜走了,土地之下的岁月沉入井底。
从井里拔上来的井泥里,还有许多子弹。
是日本的。
是鬼子们战败后遗弃的。
是没有给生命造成荒凉的。
一场战争走了,战争的片段留在井底。
祖父说:村庄的井,三五年淘一次,总会有几百年前的东西和几十年前的东西。
岁月都是淘不净的,就像村庄河流里的鱼,只要河不断流,总是捉不完的。
村庄土壤极深的地方,埋葬着村庄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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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岗上看村庄,村庄是个棋盘。
纵横的巷道,把村庄分为零落的方格。
石板路上的车,四个轱辘,咕噜咕噜从村庄北头走到村庄南头。
如同棋盘上的车,被祖父拿着,很轻的扔过汉界。
一匹马,走过弯弯的格子,踢踏踢踏的钻进自己的院落,马蹄铁在石板路上敲打出火星。
如同棋盘上的马,被祖父捏着,随意的渡过楚河。
巷道里的孩子们,拿着木头大刀,自己给自己当元帅,自己给自己当士兵。
如同棋盘上的兵和卒,被祖父两个指头夹着,拱到老帅身旁。
房子、院落、枫杨树、老榆树、磨坊、油坊、祠堂、扫癣庙、土地庙......
村庄庞大的事物,都在俯瞰里飘遥、细小和微弱。
牛车、马匹、孩子、碾盘、村妇、母亲、祖母、货郎、木匠、铁匠、黑狗......
村庄本来微小的事物,都沉入到俯瞰的飘遥里。
从山岗上,可以看到很远的一个镇子,镇子外边的河流。
镇子的一切,都被云烟忽略了。
还可以看到很远的县城,围绕县城奔流的鹳河。
县城的一切,都被尘埃忽略了。
一个村庄几百亩土地,几十户人家,对于一个远距离的俯瞰来说,都是可以被忽略的。
村庄里长大的人,都是是很容易被各种俯瞰忽略的。
只有村庄的炊烟,不会被忽略。那些蔚蓝,依然飘过树梢,弥漫在大地之上,村庄之上,山岗之上。甚至躯体之上,甚至魂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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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雪夜,粗糙的窗纸上灯光亮着。
火塘的火苗亮着,祖父的传说亮着,传说里的歌谣亮着。
窗外,雪花亮着,雪花铺满的大地亮着。
村庄的石板路上,草鹿的两行蹄印亮着。
村庄的院落,柴扉虚掩着。
草鹿推开柴扉,走向院落的草垛。
草垛上,堆积着秋天晒干的绿豆秧子、豇豆秧子、黄豆秧子、红薯秧子,还有金黄的稻草。
草鹿啃食草垛的声音很轻,和雪花一样,覆盖院落。
雪花,覆盖了草鹿的脊背。
秋天,村庄搭草垛的时候,给猪一份,给牛一份,给羊一份,也给草鹿准备一份。
在山岗上奔跑的草鹿,到了雪花飘落的冬天,就走进院落,啃食自己那一份秋天的遗存。
村庄把猪、牛、羊、马,都看为自己的孩子,在村庄里喊猪娃、牛娃、狗娃、羊娃,答应的都是村庄的儿子。
村庄把山岗上的草鹿,河流里的白鹤,也视为自己的孩子。在村庄里喊小鹿、小鹤,答应的都是村庄的女儿。
村庄的温醇,就是雪夜的火塘,就是火塘边的歌谣。
草鹿在院落里,能听懂村庄歌谣里的温醇,能听懂温醇里的善良。
草鹿离开院落,蹄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很轻。
雪花落在草鹿走过的路上,声音很静。
村庄倾听这些声音,比雪花重,比滚石静。
雪地里,留下两行梅花一样的草鹿蹄印。一头通向村庄的院落,一头通向草鹿的橡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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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獾子肉的人,喊声从村东头进来,又从村西头出去。
四季里,他的声音都带着獾子肉泥土的膻腥。
獾子没有瘦肉,村庄的人们买来獾子肉炼油炒菜,一个村庄的人都带着泥土的膻腥。
卖獾子肉的人从田野里走过,知道那条田埂上有獾子的洞穴。
他站在玉米地边,知道獾子在哪边啃噬玉米。
然而,无论他怎样套獾子,熏獾子,买獾子肉,獾子依然在村庄的田野里奔跑。
然而,无论他套了多少獾子,熏了多少獾子,卖了多少獾子肉,在村庄他依然是个穷人。
除了自己,没有朋友;除了獾子,没有仇人。
卖獾子肉的人四十岁就死了,死因至今还是村庄的一个哑谜。
有人说:他一夜套了七个獾子,高兴死了。
有人说:他一顿吃了一个獾子的肉,撑死了。
也有人说:深夜,他的屋子里进了七个獾子,有的咬头,有的咬眼睛,有的咬气管。就把他咬死了。
也有人说:他死的那天早上,很多獾子围着他的房子唱歌,人们赶走獾子,才知道他死了。
祖父说:一个人,要有其他手艺,是不会靠套獾子生活的。一个獾子一条命啊,他一辈子手里有多少条命啊。每一条命不论大小,都是记仇的。很多命跟一个人记仇,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卖獾子肉的人埋在村庄的山岗上,坟墓被獾子拱出了洞穴。
獾子就住在他的坟墓里,把棺材当成了家。
村庄的人们说:那些獾子不是找他报仇的,而是为他守墓的。
以后几十年,一直到獾子从村庄消失,再也没有出现一个靠套獾子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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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