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百岁泰斗许渊冲先生,终其一生,活成人间理想
因为他,中国读者认识了于连、哈姆雷特、包法利夫人、罗密欧与朱丽叶;西方世界知晓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李清照、汤显祖……
在翻译界,许渊冲绰号“许大炮”,不仅人长得高大、嗓门大,也好辩论、爱“开炮”。
于学术,他是“少数派”,坚持文学翻译是“三美”“三之”的艺术,要追求“意美、音美和形美”,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他总想通过“再创作”来“胜过原作”,更将追求美、创造美视为毕生目标。
而认为翻译应忠实于原文的人,指责许渊冲的译文与原文的意思不符,“已经不像是翻译,而是创作了”。
对此,他毫不避讳,甚至将自己的译文比作“不忠实的美人”。
译无定本,但理念不同,还是带来了矛盾。比如他的最新译作——亨利·詹姆斯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前人译为《一位女士的画像》,他译成《伊人倩影》。
许渊冲直言道“'一位女士的画像’,说实话看到这个题目就不想看书了,有什么看头?中国的文化深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两个字很妙的。你看,说一个人美丽的影子,倩影比画像好多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的译文比原文更美。”
《红与黑》引发的翻译界大论战更是轰动一时。同样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赵瑞蕻是第一位译者。同一句法文,赵瑞蕻译成“我喜欢树荫”,许渊冲译成“大树底下好乘凉”;赵瑞蕻译成“她死了”,许渊冲译成“魂归离恨天”。
风格之迥异一目了然。许渊冲觉得这是实境与真境的区别,“喜欢树荫”是实境,但这种喜好源于“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才是真境。“她死了”也是“实境”,可并非自然死亡而是含恨而死。“还找得到比'魂归离恨天’更好的译文吗?”多年后他的《追忆逝水年华》出版,还不忘寄给赵瑞蕻一本,扉页写着“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
他的一生,有无数次笔墨相伐,但欣赏他、支持他的人也不在少数。钱钟书对他颇多赏识,常以书信展开探讨,在信中提到两种方法:一种是无色玻璃翻译法,一种是有色玻璃翻译法。前者会得罪诗,后者会得罪译。两难相权择其轻,钱钟书宁愿得罪诗。
许先生家里除了书,摆放最多的是与夫人照君的合影,而他的夫人已在2018年去世。
联大男女比例是10:1。虽然会写诗、更会译情诗,但如同那封“石沉大海”的信,许渊冲的感情生活一直波澜不惊。1959年除夕,已经38岁的许渊冲在北京欧美同学会的舞会上遇见了年轻美丽的照君,一见钟情,携手走进婚姻,相濡以沫60年。
照君原名为赵军,14岁参军,参加过淮海战役,见到过毛主席。因毛主席的一句玩笑“昭君是要出塞的嘛”,她将名字改成与昭君谐音的照君。
她不仅是妻子,也是许先生的生活助理、学术秘书,更是他的忠实粉丝——一路追随,永远崇拜。
许渊冲和夫人照君合影
在照君心里,比她大12岁的许渊冲永远像个两岁的孩子,她爱他的纯真,爱他“灵魂里不沾染别的东西”。许渊冲坦荡如砥、心直口快,从不在人情世故上费心思,她在背后默默打理着一切,让他安心沉浸于美的世界。
别人写文章攻击他,她第一个跳出来愤愤不平:“这种人不能理,没有格”;别人夸他,她会跟着一起:“是啊他太不简单了!他真是一个奇迹!”
他们的爱,被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用镜头捕捉下来——
“老伴儿,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合适?”
“打完(字)就开饭。”
“打完大约还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5点钟吧!还有一个钟头。”
他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她在一旁轻声耳语,搓着双手。
画面一转,时钟滴答作响,已经快7点了。
那年,她85岁。这样的等待与陪伴,早已是家常便饭。
遗憾的是,纪录片上映时,夫人于两个月前刚刚去世。观众席上,有人发现了许渊冲先生,掌声雷动。
“今天许先生本人也来了,他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再多看一眼奶奶。”导演在放映结束后的一席话,让很多观众潸然泪下。
夫人离开的第二天,学生们到他家中探望。他们担心已经97岁的老先生撑不住。但是惊讶地看到,许渊冲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电脑前,他正翻译英国作家、唯美主义代表人物奥斯卡·王尔德的全集。
其实他几乎彻夜未眠,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想了很久很久,然后翻开了王尔德的书。“不用担心我,只要我继续沉浸在翻译世界里,就垮不下来。”
许渊冲的生活非常规律:早上8点多起床,上午会客或看书,下午将夜晚的翻译成果敲进电脑,而深夜则将他带进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对我而言没有日夜。每天和每天的区别只有一个,有没有翻译。”他常将英国诗人托马斯·摩尔的诗句挂在嘴边,“The best of all ways to lengthen our days is 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延长生命最好的办法,是从夜里偷几个钟点。”
他深感时间的紧迫,因为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想要实现的心愿很大……
40年前,他在将要出版的第一本论文集《翻译的艺术》前言中写下:“我想,中国文学翻译工作者对世界文化应尽的责任,就是把一部分外国文化的血液,灌输到中国文化中来,同时把一部分中国文化的血液,灌输到世界文化中去,使世界文化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光辉灿烂。”
让中国文化走向全世界,是他毕生心愿。
骨折住院,一动不能动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管子,他还念叨着:“中国文化啊,要走向世界……现在我们的科技、商业都在走向世界,所缺的就是这一项,我要填补的就是这一项。”
在让他一炮而红的综艺节目《朗读者》上,他信誓旦旦说出一个“小目标”:百岁之前译完《莎士比亚全集》。
在他百岁生辰的采访上,面对记者问“翻译完了吗?”,许渊冲答道,“我在做更重要的事,写一部自传《百年梦》。莎士比亚我不翻也有人翻,但这个书我不写就没人能写了。”“我这一百年跟中国共产党是同一百年,这一百年一个知识分子是怎样走过来的,如果我走了,就没人能写这个历史了。”
在他新出版的《西南联大求学日记》封面上,印着“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你要使你过的每一天,都值得记忆。”
如果把你的一生写在一张名片上,你会如何介绍自己?96岁的许渊冲做客电视节目时,拄着拐杖,迈入会场,而后递出了一张名片——“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
乍一听,些许张狂,可他立马解释“我实事求是!”
狂,是因为他有资本,有底气。2007年,许渊冲查出直肠癌,医生保守估计他还能再活7年。7年后,93岁他不但没有走向生命的终点,反而拿下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该奖项自1990年设立以来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而今,在北大畅春园的老屋,仿佛还能看到在夜晚“偷时间”的许渊冲,眯着眼凑近键盘,坚定地敲下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