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百岁泰斗许渊冲先生,终其一生,活成人间理想

6月17日上午,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他与中国共产党同岁,他在炮火中求学于西南联大,是钱钟书的得意门生、杨振宁的同窗挚友、俞敏洪的授业恩师,他是中英法文化的桥梁,是首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的亚洲翻译家。他走过的如歌岁月,是党和国家发展奋进的缩影,他的百余部翻译巨著,更是中外文明交流的精神瑰宝。

因为他,中国读者认识了于连、哈姆雷特、包法利夫人、罗密欧与朱丽叶;西方世界知晓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李清照、汤显祖……

86岁时,
他被诊断罹患直肠癌,
当时医生认定他最多能活七年。
得知自己只剩七年寿命时,
他反而照旧抓紧一切时间翻译诗词和名著,
有条不紊地忠于自己的所爱。
回看当年,他笑笑而谈,
 “生命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
 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
 我不管还能活多久,
认真享受每一天,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今天,我们再重新看看许老的故事
一起来感受
他对学术、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1
择一事
水泥地、泛黄的墙壁、陈旧的家具,这间堆满书籍和文稿的书房兼卧室,就是许渊冲住了近40年的家。
书房靠窗的角落,有张不大的书桌。上面挂着一幅隶书——“译古今诗词,翻世界名著,创三美理论,饮彤霞晓露”,正是他一生的写照。
然而,这位能够在古典与现代文学中纵横驰骋,在中、英、法文的世界里自由穿越的大师,并非天生。
许渊冲说,他年少时是讨厌英文的,连字母都说不清楚,把w念成“打泼了油”,把x念成“吓得要死”,把sons(儿子)注音为“孙子”……“做梦也没想到后来会有兴趣,到了高中一年级,甚至英文有不及格的危险。”
谁知到了高二,他背熟30篇英文短文,忽然开了窍,成绩一下子跃居全班第二。彼时,他的表叔、著名翻译家熊式一用英文写的剧本《王宝川》和《西厢记》在欧美上演引起轰动,得到著名剧作家萧伯纳的高度评价,名声大噪,更被少年许渊冲视为偶像。
1938年,17岁的许渊冲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次年1月,他满怀憧憬与喜悦进入联大校园,学号——“A203”。
“一年级我跟杨振宁同班,英文课也同班,教我们英文的叶公超后来当了国民党的外交部长。他是钱钟书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还有吴宓,当时都很厉害。”
在这里,他与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同窗,听冯友兰、金岳霖讲哲学,朱自清、朱光潜讲散文,沈从文讲小说,闻一多讲诗词,曹禺讲戏剧,叶公超、钱钟书讲英文,吴宓讲欧洲文学史……
在这里,他遇到莎士比亚、歌德、司汤达、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说是把我领进世界文学的大门了。”
他的翻译“处女作”诞生于大一。那时,在钱钟书的英文课上,他喜欢上一位女同学,为表达心意,便翻译了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小诗《别丢掉》:“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然而,送出去“石沉大海”。直到50年后,他获得翻译大奖,引起当年那位女同学关注,致信给他又忆起往事。
浪漫情怀为他打开翻译世界的大门,而真正走上翻译之路的决定性时刻,出现于他在联大的第三年。
1941年,美国派出“飞虎队”援助中国对日作战,需要大批英文翻译。许渊冲和三十几个同学一起报了名。在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七十五周年的外宾招待会上,当有人提到“三民主义”时,翻译一时卡住,不知所措。有人译成“nationality,people’s sovereignty,people’s livelihood”,外宾听得莫名其妙。这时,许渊冲举起手,脱口而出:“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简明又巧妙,外宾纷纷点头微笑。
小试锋芒后,他被分配到机要秘书室,负责将军事情报译成英文,送给陈纳德大队长。出色的表现,让他得到一枚镀金的“飞虎章”,也获得梅贻琦校长的表扬。
在当年的日记中,年仅20岁的许渊冲写下:“大约翻译真是我的优势,我应该做创造美的工作了。”
02
专一业

在翻译界,许渊冲绰号“许大炮”,不仅人长得高大、嗓门大,也好辩论、爱“开炮”。

于学术,他是“少数派”,坚持文学翻译是“三美”“三之”的艺术,要追求“意美、音美和形美”,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他总想通过“再创作”来“胜过原作”,更将追求美、创造美视为毕生目标。

而认为翻译应忠实于原文的人,指责许渊冲的译文与原文的意思不符,“已经不像是翻译,而是创作了”。

对此,他毫不避讳,甚至将自己的译文比作“不忠实的美人”。

译无定本,但理念不同,还是带来了矛盾。比如他的最新译作——亨利·詹姆斯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前人译为《一位女士的画像》,他译成《伊人倩影》。

许渊冲直言道“'一位女士的画像’,说实话看到这个题目就不想看书了,有什么看头?中国的文化深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两个字很妙的。你看,说一个人美丽的影子,倩影比画像好多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的译文比原文更美。”

《红与黑》引发的翻译界大论战更是轰动一时。同样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赵瑞蕻是第一位译者。同一句法文,赵瑞蕻译成“我喜欢树荫”,许渊冲译成“大树底下好乘凉”;赵瑞蕻译成“她死了”,许渊冲译成“魂归离恨天”。

风格之迥异一目了然。许渊冲觉得这是实境与真境的区别,“喜欢树荫”是实境,但这种喜好源于“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才是真境。“她死了”也是“实境”,可并非自然死亡而是含恨而死。“还找得到比'魂归离恨天’更好的译文吗?”多年后他的《追忆逝水年华》出版,还不忘寄给赵瑞蕻一本,扉页写着“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

他的一生,有无数次笔墨相伐,但欣赏他、支持他的人也不在少数。钱钟书对他颇多赏识,常以书信展开探讨,在信中提到两种方法:一种是无色玻璃翻译法,一种是有色玻璃翻译法。前者会得罪诗,后者会得罪译。两难相权择其轻,钱钟书宁愿得罪诗。

在许渊冲心目中,“为了更美,没有什么清规戒律是不可打破的。”千古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译文就是个例子。
第一句中“落萧萧”三个字都是“草”头,第二句“江滚滚”都是“水”旁。音形对仗产生视觉和情感上的冲击,被视为“英文无法翻译的诗句”。但他却打破了这个不可能: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草”头用sh头韵(sheds,shower),“水”旁则用r头韵(river,rolls);用“shower by shower”(“萧萧下”)呼应“hour after hour”(“滚滚来”)的译法堪称绝妙,有的美国读者甚至把译文当成了英美诗人的作品。
业内将许渊冲的翻译称为“韵体译诗”,情味悠长,境界全出,尽显中国古典诗词的风骨流韵。
正如他希望的——“在不歪曲作者意思的情况下,翻译一定要把一个民族文化的味道、精髓、灵魂体现出来。”“只有坚持中国文化的美感,才能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也许,这就是他执着于意译的理由——让世界看到中国文化之美。
为此,许渊冲先后出版了180多本中英法文翻译著作,将中国的唐诗宋词以及《诗经》《楚辞》《论语》《桃花扇》《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等翻译成英文、法文,将西方名著如《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托夫》《李尔王》《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等译成中文。
他的中译英作品《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译作《西厢记》被英国出版界评价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
03
遇一人

许先生家里除了书,摆放最多的是与夫人照君的合影,而他的夫人已在2018年去世。

联大男女比例是10:1。虽然会写诗、更会译情诗,但如同那封“石沉大海”的信,许渊冲的感情生活一直波澜不惊。1959年除夕,已经38岁的许渊冲在北京欧美同学会的舞会上遇见了年轻美丽的照君,一见钟情,携手走进婚姻,相濡以沫60年。

照君原名为赵军,14岁参军,参加过淮海战役,见到过毛主席。因毛主席的一句玩笑“昭君是要出塞的嘛”,她将名字改成与昭君谐音的照君。

她不仅是妻子,也是许先生的生活助理、学术秘书,更是他的忠实粉丝——一路追随,永远崇拜。

许渊冲和夫人照君合影

在照君心里,比她大12岁的许渊冲永远像个两岁的孩子,她爱他的纯真,爱他“灵魂里不沾染别的东西”。许渊冲坦荡如砥、心直口快,从不在人情世故上费心思,她在背后默默打理着一切,让他安心沉浸于美的世界。

别人写文章攻击他,她第一个跳出来愤愤不平:“这种人不能理,没有格”;别人夸他,她会跟着一起:“是啊他太不简单了!他真是一个奇迹!”

他们的爱,被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用镜头捕捉下来——

“老伴儿,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合适?”

“打完(字)就开饭。”

“打完大约还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5点钟吧!还有一个钟头。”

他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她在一旁轻声耳语,搓着双手。

画面一转,时钟滴答作响,已经快7点了。

那年,她85岁。这样的等待与陪伴,早已是家常便饭。

遗憾的是,纪录片上映时,夫人于两个月前刚刚去世。观众席上,有人发现了许渊冲先生,掌声雷动。

“今天许先生本人也来了,他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再多看一眼奶奶。”导演在放映结束后的一席话,让很多观众潸然泪下。

夫人离开的第二天,学生们到他家中探望。他们担心已经97岁的老先生撑不住。但是惊讶地看到,许渊冲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电脑前,他正翻译英国作家、唯美主义代表人物奥斯卡·王尔德的全集。

其实他几乎彻夜未眠,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想了很久很久,然后翻开了王尔德的书。“不用担心我,只要我继续沉浸在翻译世界里,就垮不下来。”

04
译一生

许渊冲的生活非常规律:早上8点多起床,上午会客或看书,下午将夜晚的翻译成果敲进电脑,而深夜则将他带进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对我而言没有日夜。每天和每天的区别只有一个,有没有翻译。”他常将英国诗人托马斯·摩尔的诗句挂在嘴边,“The best of all ways to lengthen our days is 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延长生命最好的办法,是从夜里偷几个钟点。”

他深感时间的紧迫,因为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想要实现的心愿很大……

40年前,他在将要出版的第一本论文集《翻译的艺术》前言中写下:“我想,中国文学翻译工作者对世界文化应尽的责任,就是把一部分外国文化的血液,灌输到中国文化中来,同时把一部分中国文化的血液,灌输到世界文化中去,使世界文化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光辉灿烂。”

让中国文化走向全世界,是他毕生心愿。

骨折住院,一动不能动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管子,他还念叨着:“中国文化啊,要走向世界……现在我们的科技、商业都在走向世界,所缺的就是这一项,我要填补的就是这一项。”

在让他一炮而红的综艺节目《朗读者》上,他信誓旦旦说出一个“小目标”:百岁之前译完《莎士比亚全集》。

在他百岁生辰的采访上,面对记者问“翻译完了吗?”,许渊冲答道,“我在做更重要的事,写一部自传《百年梦》。莎士比亚我不翻也有人翻,但这个书我不写就没人能写了。”“我这一百年跟中国共产党是同一百年,这一百年一个知识分子是怎样走过来的,如果我走了,就没人能写这个历史了。”

在他新出版的《西南联大求学日记》封面上,印着“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你要使你过的每一天,都值得记忆。”

如果把你的一生写在一张名片上,你会如何介绍自己?96岁的许渊冲做客电视节目时,拄着拐杖,迈入会场,而后递出了一张名片——“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

乍一听,些许张狂,可他立马解释“我实事求是!”

狂,是因为他有资本,有底气。2007年,许渊冲查出直肠癌,医生保守估计他还能再活7年。7年后,93岁他不但没有走向生命的终点,反而拿下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该奖项自1990年设立以来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而今,在北大畅春园的老屋,仿佛还能看到在夜晚“偷时间”的许渊冲,眯着眼凑近键盘,坚定地敲下每一个字……

当世界酣睡时,
他留给长夜的,是敲击键盘的背影。
北大畅春园,一间老屋,一台电脑,
执拗的他还在从夜晚“偷时间”:
他打字很慢,眯着眼凑近键盘,
坚持自己敲下每一个字,
从夜晚十一点到凌晨三四点。
这是他数十年的工作常态。
耄耋之年,他给自己制订了
“每天翻译1000字”的工作计划。
93岁时,他的目标是:
翻译莎士比亚全集。
不较劲,无人生。99岁时,
他还在跟朱生豪、傅雷的译笔较劲,
饶有兴致地讨论
“To be or not to be” 如何翻译更妙。
今年初他还在写自传《百年梦》,
他的新年心愿是:
Good better best,Never let it rest,
Till good is better,And better best。
  (意为: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绝顶,永远不停)
一方书桌,字斟句酌
自在天真,笔耕不辍
“越向前走,越有光明的前途,
每个小时,都要快快活活。”
这是他翻自莎翁的一段话。
 回望这百年“美的路”, 
 才发觉他已活成“人间理想”:
我们将永远记得
这一生热血的少年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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