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书法:“浅谈”国宝级《张迁碑》隶书学习方法

【陈波书法】在我的学生中学习隶书的人越来越多,今天就国宝级《张迁碑》和大家聊聊:

汉故谷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简称张迁碑。碑额成半弧状,周侧刻盘龙浮雕,无穿。额题篆书[汉故谷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十二字,两行,行六字。字横阔九厘米,竖径五厘米。碑阳行文空格一行,接第十四行。全文共五百八十一字。

碑阳字大四乘三点五厘米。碑阴刻故吏姓名三列,姓名下刻捐钱数额,共四十一人(行),前两列十九人(行),后一列三人(行),碑阴字径四厘米,略大于碑阳。碑阳碑阴字迹大都清晰。张迁碑为颂德碑。东汉灵帝中平三年(一八六年)立。

碑主张迁,字公方,汉陈留己吾人。少为郡吏,从事,后征拜议郎,除谷城长,迁荡阴令,碑约三分之一篇幅用以追颂其先世世系及宦迹。

张迁在任谷城长期间,多有惠政,离任去荡阴原谷城门生故吏韦萌等追思其德,捐资勒石。

《张迁碑》为汉碑名品,于明朝初年再度现世。据说,当时不为人看好,疑是后人伪作。明末清初顾炎武在其《金石文字记》中说:“其文有云'荒远既殡’者,'宾’之误;'中謇于朝’者,'忠’之误;而又有云'爰既且于君’,则'暨’之误。古字多通,而'宾’旁加'歹’已为无理,又何至以一字离为二字。'事实上,字法上或相通或错误于此碑中已不下十余处,品鉴、习书者当明察细辨之;就行文而论,此碑又有浮夸或张冠李戴之弊。譬如简述张迁身世,将张仲、张良、张释之、张骞诸贤皆扯来装扮门面,或东或西,所居相去遥遥,宗系绝不相及,余谓之扯蛋笔法;其中“晋阳珮玮,西门带弦”还有个典故。“珮”通“佩”,'玮”通“韦”,'韦'者皮绳也,喻缓也。“弦”则弓弦,喻急也。《韩非子-观行篇》云:“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缓己,董安于之心缓,故佩弦以自急。”董安于即晋阳宰。显而易见,此处典故颠倒了是非。

张迁初为谷城长,后改任荡阴令,由山东东阿迁往河南汤阴县。汉制上,万户以上设令,不足万户则设长。也就是说,张迁此行略有迁升。谷城故吏集资为其立了块功德碑,亦即前人所谓“去思碑”。碑文句法整饬而涉笔成韵,却将历代张氏名人不加分辨,作为张迁祖先记载,而对其直系祖、父一概不论,有拉大旗作虎皮之嫌。想必立碑之时,张迁已离去,他人对其资料不详,成碑后也未做校正,故有此等瑕疵吧?顾亭林对此结论:“欧阳、赵、洪三家皆无此碑,《山东通志》曰,近掘地得之,岂好事者得古本而摹刻之石,家讹谬至此耶?”顾氏被誉为清学“开山始祖”,学问渊深,然毕竟只是“善考索而不精鉴賞”,故其论断尚不能使人信服。

在汉碑当中,《张迁碑》的方笔是极为突出的,有清刚之气。略作分析,便知其刚性多缘于起收惯用方笔,刀斩斧劈;行笔铺毫,线形棱嶒;转折则翻笔成九十度,使其内部空间亦呈方硬之感。方笔过盛则僵则死,当以圆笔虚画破之。故方硬之侧或辅以圆笔出入,或佐以弧线,也有弱笔、短点,使刚柔得以互补,虚实得以相生。

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书法之妙,全在用笔。概举其要,尽于方圆。”学习《张迁碑》不可轻视方笔,又切忌镂刻描摹,得其意趣而不拘于形乃佳。故执笔当松,起收迅捷干净,铺毫下按却有上提之意,转折之处宜略提再翻笔调锋,其空间经营,在于线条搭建之功。

学习书法,有其阶段性。首在抚古而能毕肖。此功之成一凭眼力,二靠手头日课。所谓察之尚精,拟之能似。但凡用功得法,自修亦可得尝所愿。抚古是方式而非终极目标,贵在学后能用,在于融汇贯通。欲在创作上有所提高,当从理念上有所调整,以不同视角去关照经典。譬如学习汉碑,文、书、刻非一人所为,目之所见又不是初成模样,书、刻之痕各有短长,今提笔描摹者一味朝残碑靠近,未做辩证分析,将错讹奉为圭臬,是极不明智的。

风格常因载体、工具而存在差异,更何况,以纸笔而向刀石靠近呢!

碑胜在骨,帖优于韵。习碑当从帖学中参悟书理,其二元对立如刚柔、如方圆、如虚实、如枯润、如徐疾,绝非碑刻能够尽善。而书写性、书卷气又是极高的品格,墨迹法帖是值得重视的资料,不宜固守陈规,亦步亦趋。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清初,碑学兴盛。此前,帖学每况愈下,柔媚无骨,缺乏阳刚之气。当先贤将目光投向碑版,欲改昔时靡靡之音,未料,由一端走向另一端。不破不立是社会法则,在艺术上未必有益。经过数百年的探索,加之出土资源日渐丰富,书法也趋于多元化,碑帖相融成为一种潮流。透过刀法看笔法即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理念。

吴昌硕临《石鼓文》字形多呈左低右高状,这种错落增加了些许动感;笔法上,由中锋而演变为中侧锋并用,或铺毫或裹锋,刚柔、方圆、虚实都有了自己的思考;墨法上也更丰富,或润含春雨,或干裂秋风。当然,这种书写性并未影响其金石气,其风格之形成也缘于此。与原碑相较,吴氏临作在表现原素上更加丰富,但将刻本中似圆还方的意味模式化成一种直白表现,就不太高明了。

当然,吴昌硕的抚古思想给我们更多的是启发,以此来靠近汉碑,诠释另一种审美追求是很有意义的。

学习《张迁碑》大不易,或失之僵硬,或一味沉实,非理性的描摹只能使学习进入一个无法穿越的黑洞。在黑洞里,既失去了方向,也看不到希望,沉在其中,许多审美元素都被剥蚀掉了。正因如此,我不认为初习此碑就好,换句话说,没有对书法诸多表达手段较为全面的积累,是无法吸收其精华的。

在《张迁碑》中,驭“方”有着突出的地位。最大的障碍是弃除僵死和刻凿之痕,既得其意又不觉得做作。如此,执笔当松,铺毫运行不宜压得太死,使锋颖与纸面处于一种似按还提的微妙动作中,写出弹性和生命的率动。不是线粗、使狠就是有力度,那是强弩之末的挣扎,乃莽夫所为,没有多少技术难度和感染力。再者,要写好转折。为了刻凿方便,汉碑横折常被分解成两笔,是横与竖的简单组合,偶尔使用可破空间之闭塞,增加其多样性,若频繁出现则无理也无趣。横折处翻笔调锋,有其连贯性和技术上的骄傲,不可简单化。而空间上的方圆对比则由线条间的笔势取向所形成;圆笔在该碑中是调剂,使笔法趋于多样,使刚柔得以互补,增加其感染力。圆笔是对篆籀笔法的继承,要裹得住笔锋,宜含蓄干净,富于弹性。

明朝初年,当《张迁碑》再度出现在公众视野时,有个阶段曾遭到他人非议。当时,主流审美崇尚的是平正、端严,而《张迁碑》的跌宕、拙朴与其潮流格格不入。即便是清朝几位隶书大家,在研习该碑时也受到了影响。比如何绍基临《张迁碑》,字形大小、纵横、正欹,线条之粗细、虚实都有所收敛。

从书法整个发展史来看,许多书家的成长都是从某一高峰取其一端予以强化,进而塑造个人表达元素,由源而流。在这个过程中,风格得以放大、突显,技法却单一多了。譬如金农,譬如何绍基、伊秉绶,以其书为法,极易上手。但若转习汉碑,似进入浩渺的大世界,要及彼岸则困难得多。换句话说,清代隶书因为风格而致单调,其存在可以活跃思维和理念,却不宜直接取法。视野窄了,要远行就不容易。

而《张迁碑》就是一座高峰,是富矿,值得深挖细掘。

5去年冬天,大约有两个多月吧,我一直站着写大字。着力点在《好太王碑》上,与此同时也临《毛公鼎》。这是一条道上的两家兄弟,你追我赶,方能行深致远。或许是同样的状态持续太久,我的颈椎就出了问题,整日头晕目弦,脖颈不能随意扭转。多年前,我有过类似情况,但不及今日来得猛烈。当初积累了一些经验:大字写上一两周,坐下来练小字。久站伤颈,久坐伤腰。如此反复调节,身体倒没什么大问题。

同理,可窥书法之奥义。

篆籀笔法习练久了,不妨写写方笔一路的汉碑。过了些日子,身体有所好转,我开始坐下来临习《张迁碑》。

此碑在之前也断断续续写过,总不及《封龙山颂》《西狭颂》《史晨碑》或《肥致碑》顺手。一个人吃惯了面食,再好的鲁菜、川菜都会尝起来生涩。

这个时候,理性思维就极为重要了。

书法优劣首在线质。如果线条质量跟不上,再美的结体也只能沦为花拳绣腿。俨然武术中所讲的力量与速度,在此若无优势,攻击性与杀伤力就要小得多。而线质要得以提升,当在笔法、节奏上多加锤炼。起、行、收,提、按,甚至执笔,运行之迟涩、畅快皆需用功。刚而不僵,沉实不死,柔能含骨,纤微不弱,是以苍润见胜,雅健立格。

《张迁碑》结字或纵或横,或正或欹,大小有别,方圆有度。有参差错落,也能端庄谨严,于跌宕起伏中见机心,在收放揖让处得情怀。其中讲究,当于实临中反复体会,进而以全局观来思考结体与章法上的关系。事实上,在结体上下功夫,不是以形神毕肖为能事,贵在学而能化,掌握其造型规律,融会贯通地用于创作当中。这就要求在临习过程中不仅关照偏旁部首的组合、空间方圆的经营,更不能忽视该字在行列当中的位置,是以全局观来思考其存在价值。正所谓“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 ”

《张迁碑》在章法方面采取的是有行有列,字距大于行距的布白方式,于整饬中见错落变化。其细微差异多因结体方式而存在。

临习碑帖不同于抄书,贵精不贵多。而专业水准与业余爱好很大程度上始于训练方式的不同。乒乓球打久了可以成为业余高手,纵横驰骋以为所向披靡,一旦与专业运动员较量一回,才知道天高了、云淡了,自己这么玩一辈也就完蛋。有心讨教,这才明白人家并不是一味地发球攻略,而是将诸多动作分解开来去锤炼,成千上万遍,既求动作之精准,又对力度、速度、体能有了更高的要求。

学习书法, 明确训练目标至关重要。 《张迁碑》的书写性如何去诠释?强化书写节奏将有怎样的视觉差异?墨法上的探索对其审美表达有多少影响?以柔克刚,化方为圆于风格上又会出现多大的审美落差?当你对结体、笔法、章法有了较为深刻的把握,面临的就是另一个层次的思考,古人称之为“隔”,就是对所习范本的破坏,拆骨还父拆肉还母,破其体相,重塑金身。欲得此境,有个渐进的过程,即临碑时主体意识的介入。当然,这与随心所欲、信笔为体不同,而是调动作者现有书法技能和审美积累,予以牵移、贯通,形成个人艺术语言和美学取向。 面对《张迁碑》,我试图在柔劲上用功,求松求活,绝凿刻之痕而得书写性,是以帖学积累来解读汉碑,使骨肉筋血得以丰盈。欲得此美,执笔贵松,行笔当缓,提按要有分寸,不可使线条僵死。同时,需要强调刚与柔、虚与实、粗与细、迟与疾、枯与润等对比关系。再者,经营细节,写出笔触感。重视方圆对比,使藏露得以调节,松紧有所关照,向背俯仰、疏密开合皆能从容。锤炼线质,首在笔法,次在节奏快慢。起收要干净利落,中段若不使力怯,当留意行驻提按之法,切勿一划而过或使力用狠。若论金石气,苍润者最佳。是以松紧、徐疾为秘,其要在一“松”字,执笔如此,铺毫、裹锋能够提得笔起,使线条多灵动柔劲感。而金石气则是松后之疾行,笔锋与纸面因不实而陡增磨擦力,其边沿即生毛涩感,亦是力量迅猛不匀所致。当然,若用纸粗糙,同样火候,其味道要突出得多。

于右任写魏碑能去僵死之弊,得逸气;缶翁临《石鼓文》使笔法多变、线条结字灵动,是谓善学。二贤对碑版的理性思考和对帖学笔墨的借鉴是其成功的关键。换句话说,艺术要永葆青春,需要从经典中汲取营养,不论碑帖,兼容则优,排斥易死。


附《张迁碑》最美的21个字

1.對(对)朴厚劲秀,方整多变,字中掺入篆体结构。

2.八笔画饱满圆润,遒美多姿。

3.麗(丽)字形方正,用笔棱角分明,具有齐、直、方、平的特点。

4.拜字势开张,风格雄强。

5.幣(币)古朴稚拙,上下映带。

6.不增笔使字丰盈充实。

7.除朴雅隽秀,参差有致。

8.惟四角方折,端直朴茂。

9.二曲直相对,俯仰应和。

10.觌外方内圆,内捩外拓,方整而不板滞。

11.方笔法凝练,朴厚中见妩媚。

12.高端正朴茂,方劲雄浑。

13.公沉着有力,古妙异常,见灵动之气。

14.貢(贡)方整劲挺,棱角分明。

15.故方直中寓圆巧,笔画粗细相间,生动古朴。

16.國(国)上放下收,字形方正。

17.漢(汉)结体丰腴宽绰,散而不漫。

18.賀(贺)端正中见揖让错综,灵活变化,殊多生趣。

19.後(后)多取平衡,含蓄古朴。

20.荒左撇直竖,古朴苍劲。

21.諱(讳)左右倚靠,和谐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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