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丨《秋日的怀念》(上)
卢晓峰
1977年生于山东,1999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获学士学位,2003年毕业于中央美院国画系第一工作室研究生课程班,2006年获山东艺术学院意笔人物画教学研究硕士学位,2010年获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创作实践与理论研究博士学位。现为山东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我开始怀念杭州了,在离开后的一个月。自怀念的情绪开始,到它落于纸上,又有十七个日子悄然过去了。走的真快,甚至还未在意这段时间内每天都做了什么,有何值得铭记的事情发生?有无值得记挂的故人或新识遇见?它就模糊了,模糊成了一种意识里的空洞,夹杂着一点点的惶恐。惶恐来自于时间的消失,如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它毫无表情地汩汩向前奔去,汹涌的力道深深醒在意识里,或许这是唯一清晰的知觉吧,对一段浑浑噩噩的过去的知觉。劳累了一天,夜间九点半坐在一个小山村的一间小房子里,灯不算明亮,光由头顶照下,在白色的稿纸上投下了一个模糊的半圆形阴影,握着笔的手圈圈画画地在纸上写着、涂着、改着,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注意力却被手指和灯光的游戏吸引了,也许这种游戏暗合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让人深有所思。笔尖后的三个指尖整齐地排列着,笔头在第一个上斜挂了一块影子,重重的。仿佛不甘受制于中指的压迫,无名指报复式地在小拇指上也划出了一块暗色,只是怜悯之心让它轻轻地用手拂了拂,淡了些。委屈的小拇指只能把不满与牢骚倾诉与纸听,纸就大度的让它在自己身上画了一个影,一个像它的影,一个比它更大更厚更包容的影,让它可以依偎,可以宿眠。爱计较的中指与无名指怕吃了亏一样,吵着闹着把自己的影子画了上去,也要给自己做个窝,但它们又不甘心被小拇指压在身下,高傲的性格使它们离纸面远了些,于是,影就淡了些。像一个连环的谜,指与指、指与纸在暗影里相互叠压,分不清谁吃了亏,谁获了利,你争我吵,算算计计。大拇指用宽大威武的身躯压住了笔,压住了过于平凡的食指,压住了三个不懂事的小弟,一切就平息了,平息在老大的威严中。在代表权威的身影里,三个缩头缩脑的孩子懂事地靠紧身体,呆呆地望着笔尖在纸面上行走。指尖笔尖构成了一个锐角三角形,皮肤与塑料外壳粘合成一种中灰色调,在宽大的长方形白纸上,它忙碌地进进出出于头顶留下的浅灰色影子里。一个个不算规则的方形字排列成一行行不算规整的长短句子,像推进的士兵,迅速地占领着纸上的白。淡圆在退却,手与笔在下移,空白在缩减,纸上的感慨、感想在增加,不知藏身何处的时针滴答声越来越清晰。一杯菊花茶放在桌面上,花已泡残,水已冷却,玻璃杯身里映着睡在桌上的西瓜霜喷剂药瓶、画画的大头刷子、老旧的手机、苍蝇拍的红色长手柄和一张未曾填写的书签卡,窗外有蟋蟀的鸣声,夜渐渐深了,思维渐渐钝了。一切的一切,今日的、近日的,在一声呵欠过后,都蒙上了梦的含混。曾清晰过的所有,像被放入了碎纸机里,咔咔声中,条理、规整,变成了一团团混杂的卷曲,错置的字与字再也结合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词句。
卢晓峰 《灵魂游离》 2015年
尺寸:225cm×225cm
早上六点半,在一阵鸟雀的嘈杂中,在微寒的沾满露水的晨曦中,在依然属于昨晚的朦胧睡意里,昨夜的茶入了今早的口。冰凉的液体经喉咙往下走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喉管因水流而产生的形状变化,从鼓胀的圆柱形被压缩为宽宽的扁平状,配合着水的节奏柔软地起伏着。水一直向下,它的凉贯穿了食道,并急速吸收着周围细胞壁上的热量,原本燥热的身体迅速冷却着,由内至外,当到达胃里之后,蓦地湿热、困倦、干燥都平静了下来,一切清醒了。
卢晓峰 《李小燕家的娱乐》 2015年
尺寸:353cm×215cm
对杭州的怀念开始于一个失意的下午,一个还属于夏日的下午。在干热而又厚重的暑气里,汗沿着敞开的毛孔急剧涌出,在黝黑的皮肤上结成大大的水珠,还未完整地将自己的身形塑造成一个半圆,就被后来者们推搡着前行了,磕磕绊绊,歪歪斜斜地行进在胳膊、腿与背膀上。手臂挥过,一片如雨的汗水便洒在了空中,如湿重的空气一般,汗也具有了分量,大滴大滴的斜划向下,落在热得发烫的水泥球场上。汗在一层层地出,球在一局一局地输,沮丧、不满、愤怒、无奈,各种情绪轮转着。陌生的场地、陌生的篮筐、陌生的队友与陌生的对手,让自己对熟悉了二十年的球感都有些陌生了。等到再无汗可出,无球可输之后,所有情绪都转化为身心的彻底疲惫,就怀念起杭州的那几个球友来了。默契来自长久的配合与熟悉,有了它,原本并不完美的组合就有了一加一大于二的“化学反应”,像一个木盒的几个配件,组织、进攻、篮板、防守、篮下、中投、远投、转移,拼合在一起,它就具有了完整性,具有了硬硬的整体感。一个眼神,甚至不需要眼神,球传出的瞬间便明白了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跑向习惯的空位,球便习惯地回到了手中,于是曲膝、起跳、出手,球进了。老马瘦高的身形如他长宽的脸庞一样,硬硬地,肩、肘、膝、踝、手掌、手指、脚掌都是硬实的方形,每当有敌人突入禁区时,都会有他坚硬的身体跳起横截在篮下,护卫着我们的篮筐,凶狠而有效。一种无所畏惧的求胜心切,一种可以依赖的坚实感,一种有所归属的踏实与安慰,使得这个球场变得无比亲切。突然想起了2010年初春邦越的那次管理能力训练,类似邪教蛊惑的训练方法一直让我抱着旁观式的冷漠与理智,在众人近乎疯狂的喊叫声中,始终把自己封闭着。但当几十双臂膀紧紧相拥时,紧锁的心底大门突然开了,那种久违甚或只有梦中才体验过的踏实与安稳真切地印在了记忆里。稳定产生的愉悦摩挲着心弦,舒适而怡人,虽然这种愉悦与稳定是暂时的,是借来的,但苟且的享受也是值得珍惜的吧。球友们的交往并不只限于场上,在我将要离开的最后日子里,他们给了我作为朋友最可珍视的怀念。李大爷像只候鸟,迁徙于美国、新加坡各地,每年夏天他都会回到杭州,每天下午都会准时出现在球场,矮壮的身躯里充盈着六十几岁人完全不该有的爆发力与激情。纵横商海半生的他曾笑称自己活到一百岁没有任何问题,乐观与开朗、豁达与睿智挂在他红润的脸上。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亲近,由场上到场下,交流的距离越来越短,热情也越来越高。我可以和他与老马坐在楼下高高的露台上谈天、赏鱼,可以在他家里喝他夫人煮的咖啡,在小绍欣与江南大院的餐桌上用公筷吃饭,他用略带台湾腔的普通话和我们谈笑风生,偶尔会有一两个英文迸出,让我早已习惯了江浙口音的思绪继续向南漂移。他的太太举止文雅,削瘦的身材与姣好的面容在成熟中依然夹杂着些许青春气息。不知怎的,从见她的第一面起,我就想到了那位一直景仰的台湾女诗人,在细碎的光阴里,在结满果实的芭拉树下,在幽静的院子里,写着一首首关于生活、关于爱情的诗。李大爷赠给了我男用香水、赠给了我台湾香烟、赠给了我厚厚长长的篮球袜,努力的帮我联系新加坡的学校,一种被关怀的甜蜜与感动令我久久不能释怀。叶明是另一种类型的人,小我六岁的他生活中如同球场上一样,狡黠里掺杂着厚道。打球时他爱玩一些小伎俩,当为了一个球权的归属产生争执时,他总会适时地摘下眼镜,撩起球衣擦拭起来,脸上一脸无辜且痛苦的表情,两只小而黑的眼睛会偷偷向外瞄上几眼,在对方的瞬间犹豫中,他已快速戴上眼镜,抱起球跑向发球线了。我心里会发出一阵大度而得意的笑声,得意于我们又捡到了一个进球的机会,大度于他孩子般的行为与思维,每每此时,cunning(狡黠)这个词就会蹦出来,和他的眼神贴合一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些有趣的举动会被我反复提及,笑声洒落在和李大爷和老马去往球场的自行车辙里。霸王餐是个诱人的字眼,想经历却不敢,不敢跨出道德为我们划定的禁区,不敢想象为此承担的后果,但愈是压抑的东西愈有诱惑力,愿望也在这之列。不曾想过的是,人生的第一顿霸王餐居然吃在了我们临行前的杭州。外婆家餐饮的生意依然是那么好,两队夫妻领了号,排队等着。在和叶明玩了两局投篮游戏后,又坐在厅里的台阶上絮絮叨叨了一阵,终于有了我们的空位。吃的什么忘记了,味道还不错,一如外婆家的传统口碑,席间不知谁提起了霸王餐这个词,于是就有了一堆围绕它的讨论,讨论成了诱因,结果就有了它的实践。当服务生第三次无视我们的买单要求漠视而过时,有人提议,再过十分钟,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如果再不理我们,就走——走是因为有了充分的借口和理由。等饭用了半小时,吃饭用了一个半小时,买单用了半个小时,愤怒,更重要的是好奇与刺激鼓励我们毅然离座,昂首挺胸向外大步阔行。当最后一个人安全出了大门时,顺畅无阻的通道里压抑的紧张与兴奋顿时迸射出来,笑着、跑着、尖叫着,我们奔向停车场,红色马六转上公路后,慌张的情绪依然在每个人脸上挂着,挂在那一脸兴奋的表皮底下,挂在孩子们才有的欢叫声中。一条笔直空旷的路面,一辆塞满了巨大欢乐的小小的红车在飞驰,尾气滚滚,排气管将鼓满车厢的冒险刺激尽情宣泄在滨江的路面上。可惜这一切都已过去了,我和我的这群球友的故事被永远地留在了杭州,留在了这个刚刚经历过的夏天,一个带有杭州独特气息的夏天。
卢晓峰 《福禄寿》 2013年
尺寸:239cm×256cm
记忆如同一滴落在宣纸上的水,最初是一个点,然后它就慢慢渗化开来,浸湿了大段大段的往事。如果说有什么地方曾带给我家般的安定感,那么杭州就是一个。四年,它是我独自漂泊的十几年中待过最久的一个城市,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的我不太习惯顿顿靠米饭来果腹,不太习惯这边冬日里依旧青翠的树木,不太习惯春天里开得的如此铺张的鲜花。玉兰、桃花、樱花、杏花、郁金香,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轮番登场,花是大朵大朵的,瓣是肥厚的,色是鲜艳的,而此时的北方枝头上依然是一片萧瑟。我也不习惯于梅雨的缠绵,以前只在小说、诗歌里体验过它的浪漫多情,当真正近距离接触时,才发觉理想与现实还是有很大差距的。绵绵数日的雨会让心田上长出霉斑,把情绪浇得湿漉漉、阴沉沉的。曾有一段日子,春雨、夏雨、秋雨、冬雨把我折磨得心力交瘁,繁闷大块大块的淤积在心底,加上生活中的种种负担与压力,想逃离它,逃离到阳光明媚的北方成了一种迫切的渴望。我不习惯于杭州人或者说是浙江人的口音与说话习惯,他们嘴里总有我听不懂的大段说词,他们喜欢在每句话后加上一个婉转的长尾音,无论男女都是如此,起初觉得有些造作与虚假,后来听惯了,觉得在结尾处拖长一点语调也是件蛮舒服的事,算是对声带的一种按摩吧。李大爷会称呼她太太为女孩子,而他夫人则叫我为男孩子,短暂的肉麻与尴尬之后,就明白了所有的称谓、所有的语音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北方人习惯称大伯为大爷,南方人喜欢把油菜叫做青菜,把小青年唤作小年轻一样,内涵都是一致的。不习惯的事情多了、久了也就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习惯可以覆盖另一种习惯,将原来的习惯改为现今的不习惯。四年的生活让许多旧习惯有了改变,尝惯了清淡口味的肠胃已不适应多盐多酱的菜肴,挑在舌尖上的杭普如今听来也不觉费力与刺耳,就连那恼人的阴雨似乎也在印象里重新披上了诗意的面纱。一阵八音盒的叮咚声响起在午睡初醒的惺忪里,有些困倦,有些恍惚,屋子是很深很空的静,音乐很醒目很迷幻的好听,腿上睡出了一圈圈凉席印,像巧匠用刀细细刻成,望着它,意识就昏沉了,木然地不知身处何地何时。是梦吗,也许吧,现下的我依然睡在这个略带燥热略显冗长的午后。女儿的咯咯笑声响起在耳边,她的笑是可以牵动父亲所有意识的魔力源泉。她表情专注的盯着八音盒,高高鼓起的两个小腮是婴儿才有的柔软与可爱,含着奶嘴,奶瓶在她手里自如的挪动着,调皮的半伸着粉嫩的小舌头吐泡泡玩,嘴角、脸上沾了大大小小的气泡,奶嘴不停的变换着形状,喉咙里有“嗬嗬”的声音发出,胖胖的小腿快速有力地蹬着,笑着,像个天使。忍不住就凑近在她苹果一样的腮上亲了下,与她带着奶香的柔软肌肤碰触的那一刻,梦醒了,原来这是现实,是在远离杭州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