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85：滑(gǔ)稽列传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yuè)以发和，书以导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huī)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zhòng)，亦可以解纷。
1、六艺：又称“六经”， 即礼、乐、书、诗、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 2、太史公：《史记》作者司马迁自称； 3、恢恢：广大无边的样子； 4、微中：指有意无意间说着是处。
[译文]孔子说：“六艺对于治国的作用是一致的。《礼》用来节制人们的行为，《乐》用来抒发和谐的情感，《书》用来叙述政治要事，《诗》用来表达情思，《易》用来演绎万物间的微妙变化，《春秋》用来阐发微言大义。”太史公说：天道是那样广阔，难道还不大吗？说话隐约委婉而切中事理，也可以解除纷扰。
淳于髡(kūn)者，齐之赘(zhuì)婿也。长(cháng)不满七尺， 滑(gǔ)稽多辨，数(shuò)使诸侯，未尝屈辱。
1、淳于髡：复姓淳于；名髡； 2、赘婿：男子到女家成婚者，所生子女从母姓，为女方后代； 3、滑稽：能言善辩，言辞机智诙谐；多辨：很有口才；辨，通“辩”； 4、数：屡次。
[译文]淳于髡是齐国的“上门女婿”。个子不到七尺，辞令诙谐，能言善辩，几次出使诸侯国，从未有辱使命。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hào)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miǎn)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
1、齐威王：姓田，名因齐，前356~前320年在位，田齐桓公(与春秋五霸之首的姜齐桓公非同一人)田午之子，齐国(田齐)第四代国君。齐威王原为侯，齐威王23年(前334年)，魏惠王和齐威王在徐州会盟，互相承认对方为王，史称"徐州相王"； 2、隐：即隐语。《文心雕龙·谐隐》谓之“遁辞以隐意，谲(jué)譬(pì)以指事”； 3、沉湎：沉溺于酒中； 4、荒乱：荒废紊乱； 5、左右：侍奉在国君左右的官员。
[译文]齐威王在位时喜欢隐语，整夜饮酒，恣(zì)意作乐，沉溺其中不理朝政，把国事托付给卿大夫。百官懈怠政事昏乱，诸侯国纷纷入侵，国家危在旦夕，左右没有一个敢劝谏的。
淳于髡说(shuì)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fēi)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1、蜚：同“飞”。
[译文]淳于髡用隐语劝说齐王：“京城之中有一只大鸟，栖息在大王的宫庭里，三年不飞也不鸣叫，大王可知道这鸟是怎么回事吗？”威王说：“这鸟不飞则罢，一飞就直冲云天；不鸣叫则罢，一鸣叫就震惊世人。”
于是乃朝(cháo)诸县令长(zhǎng)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huán)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1、县令长：县之长官，在万户以上的县称令，在万户以下的县称长； 2、振惊：震动惊骇；振，通“震”； 3、《田完世家》：即《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译文]于是上朝召集各县令县长七十二人，奖励一人，诛杀一人，重振军威统兵出战。诸侯国震惊不已，都归还了侵占齐国的土地。从此声威盛行三十六年。这事记在《田敬仲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jī)金百斤，车马十驷(sì)。淳于髡仰天大笑，冠(guān)缨索绝。
1、威王八年：指公元前349年； 2、之：往； 3、赍：送给，这里指携带； 4、驷：四匹马拉的车，一辆为一驷； 5、冠缨：系在颌下的帽带；索：尽。
[译文]齐威王八年，楚国对齐国大举进攻。齐威王派淳于髡到赵国去请救兵，带上赠送的礼品黄金百斤、车马十辆。淳于髡仰天大笑，笑得系冠的带子全都断了。
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穰(ráng)田者，操一豚(tún)蹄，酒一盂(yú)，祝曰：'瓯(ōu)窭(lóu)满篝(gōu)，污邪(yé)满车，五谷蕃(fán)熟，穰穰满家。'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1、穰田：祭祀田神，祈求田谷丰收；穰，通"禳"，去邪除恶之祭； 2、豚:小猪，泛指猪； 3、盂：盛汤浆或食物之器； 4、祝：以言告神求福； 5、瓯窭：狭小的高地；篝：竹笼； 6、污邪：地势低下的田地； 7、蕃：草木茂盛； 穰穰：指五谷丰熟； 8、狭：指少。
[译文]齐王说：“先生嫌礼物少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呢？”齐王说：“那你为何而发笑呢？”淳于髡说：“刚才臣子从东方来，看见大路旁有祭祈农事丰收的，拿着一只猪蹄，一盂酒，祷告说：'易旱的高地粮食装满笼，易涝的低洼田粮食装满车，五谷茂盛丰收，多得装满了家。’臣子见他所拿的祭品少而想要得到的多，所以在笑他呢。”
于是齐威王乃益赍(jī)黄金千镒(yì)，白璧十双，车马百驷(sì)。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shèng)。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1、镒：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2、璧：玉器，平圆形，中心有孔； 3、革车：兵车的一种，以皮革装备，又称重车；革车一乘，甲士步卒七十五人；乘：古称一车四马为一乘。
[译文]于是齐威王就增加赠礼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一百套。淳于髡辞别动身，到了赵国。赵王给他精兵十万，战车一千辆。楚国听到消息，连夜撤兵而去。
威王大说(yuè)，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dàn)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wū)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
1、说：同“悦”； 2、斗：古代酒器；石：一石等于十斗； 3、恶：疑问词，哪，何。
[译文]齐威王大为高兴，在后宫摆设酒宴，召见淳于髡赏他喝酒。问道：“先生能喝多少才醉？”回答说：“我喝一斗也可能醉，喝一石也可能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其中有什么道理可以说来听听吗？”
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juǎn)韝(gōu)鞠(jū)跽(jì)，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shāng)上寿，数(shuò)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
1、执法：执法的官吏；傍，通“旁”； 2、御史：官名，春秋战国时列国都有御史，掌文书及记事。文中“执法”、“御史”指监视酒政、纠察失仪的官； 3、径：直，就； 4、亲：父母；严客：尊敬的客人； 5、帣，用绳束紧（袖子、袖套）；韝，革制的袖套；鞠，弓身；跽，身直，双膝着地； 6、余沥：残酒； 7、奉觞：举杯。
[译文]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赏酒，执法官在旁边，御史在后边，我心里害怕伏地而饮，不过一斗已经醉了。如果家父有贵客来，我束住长袖，弯腰跪着，在前边侍候他们饮酒，不时赏我点多余的清酒，我还要多次起身举起酒杯为他们祝福，这样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
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cù)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lǘ)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jī)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chì)不禁，前有堕(duò)珥(ěr)，后有遗簪(zān)，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sān)。
1、卒然：突然；卒，通“猝”； 2、州闾：即州和闾，犹言州里、乡里，古代行政区划，二十五家为间，两千五百家为州； 3、六博：古代的一种游戏，共十二棋，六黑六白，两人相搏，每人六棋，故名；投壶：古人宴会时的游戏，设特制之壶，宾主依次投矢其中，中多者为胜，负者饮； 4、相引：互相邀集；曹：辈； 5、眙：直视； 6、珥：耳环； 7、窃：暗暗地； 8、二参：谓十分之二三；参，同“三”。
[译文]如果就别的老友忽然重逢，欢欢喜喜说起往事，互诉衷情，喝到大概五六斗就醉了。如果是乡里举行集会，男女坐在一起，酒喝到一半停下来，玩起六博、投壶，自相招引组合，握了异性的手也不受责罚，盯着人家看也不受禁止，前有姑娘掉下的耳饰，后有妇女丢失的发簪，我最喜欢这种场面，喝到大概八斗才有两三分醉意。
日暮酒阑(lán)，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lǚ)舄(xì)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rú)襟(jīn)解，微闻芗(xiāng)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1、酒阑：宴饮将散；阑，尽； 2、舄：鞋； 3、狼藉：散乱不整； 4、罗襦：丝织短袄； 5、芗泽：浓郁的香气；芗，通“香”； 6、讽谏：以婉言隐语相劝谏。
[译文]天色已晚，酒席将散，把余酒合在一起，互相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相叠，杯盘散乱，厅堂上的烛光熄灭了，主人留住我而送走其他客人。女子把薄罗衫解开了，隐约可以闻到一阵香气，当这个时刻，我心里最欢快，能喝到一石。所以说饮酒过度就会昏乱，乐到了极点就要生悲，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这样，说的是什么都不能到极端，到极端就要走下坡路。”淳于髡用这些话劝谏齐王。
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1、诸侯主客：接待诸侯宾客的交际官； 2、宗室：皇族； 3、尝：通“常”。
[译文]齐威王说：“说得好！”就取消了通宵达旦的夜饮，任命淳于髡担任“诸侯主客”的职位。王室宗族举办酒宴，淳于髡常在一旁作陪监督。
《滑稽列传》全文：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yuè)以发和，书以导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huī)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zhòng)，亦可以解纷。
淳于髡(kūn)者，齐之赘(zhuì)婿也。长(cháng)不满七尺， 滑(gǔ)稽多辨，数(shuò)使诸侯，未尝屈辱。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hào)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miǎn)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shuì)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fēi)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cháo)诸县令长(zhǎng)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huán)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jī)金百斤，车马十驷(sì)。淳于髡仰天大笑，冠(guān)缨索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穰(ráng)田者，操一豚(tún)蹄，酒一盂(yú)，祝曰：'瓯(ōu)窭(lóu)满篝(gōu)，污邪(yé)满车，五谷蕃(fán)熟，穰穰满家。'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jī)黄金千镒(yì)，白璧十双，车马百驷(sì)。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shèng)。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说(yuè)，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dàn)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wū)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
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juǎn)韝(gōu)鞠(jū)跽(jì)，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shāng)上寿，数(shuò)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cù)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lǘ)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jī)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chì)不禁，前有堕(duò)珥(ěr)，后有遗簪(zān)，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sān)。日暮酒阑(lán)，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lǚ)舄(xì)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rú)襟(jīn)解，微闻芗(xiāng)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清 吴见思《史记论文》评：
史公一书，上下千古，三代之礼乐，刘、项之战争，以至律历、天官、文词、事业，无所不有；乃忽而撰书一调笑嘻戏之文，但见其齿牙伶俐，口角香艳，清新俊逸，另用一种笔意。亦取其意思所在而已，正不必论其事之有无也，而已开唐人小说传奇之祖矣。淳于髡一段，纯用赋笔，句法奇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