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午,父亲让我在他的办公室椅子上休息。屋门一关,一瞬间,我感觉到房间里有视线。抬头寻找,果然,我在天花板角落看到了一个黑黑的摄像头。
“已经习惯了在医院被监视的生活了。”
我是抑郁症转双相障碍的患者。三年内,至少两次试图自杀,自残的次数更是多得记不清。确诊以来,住过三次院,服用过多种抗抑郁药,最后用了效力最强,也最容易转躁的文拉法辛。之后我的情绪非常不稳定,不是伤心得想自杀就是激动得飞起来。
一 “我有罪!”
那年春节,探完亲戚回到酒店,父母都在睡觉,而我用手机不停打字。
“小学的我总是不合时宜地大笑,以为那叫'豪爽’'幽默’。他们问我为什么笑,我流着眼泪,嘴巴僵硬地上扬,说:因为我笑了他们也会笑,他们笑了之后会开心,就会接纳我。然后我还跟他们磕头,求他们跟我玩。这么一搞更像精神病了。”
我把写出来的东西给父母看,他们坚称,我小学时没有这些情况,我恍恍惚惚,半信半疑,于是先回家休息。
“10岁的时候,我因为大笑被怀疑精神病而送医院,在医院的精神科住院部被强奸,还说舒服;他们是惯犯团伙,打通了关系,正常人都忌惮,我被强奸的时候别人都袖手旁观;朋友和母亲进去救我,也被强奸,父亲进去之后被围殴;这件事闹太大,被全区人知道了,还上了区报纸。”
还有很多次“强奸”,主体有“强奸团伙、老师、路人”,对象有“朋友、同学、网友”,当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事实上,这些都是我的想象,那个医院根本没有精神科,但是当时的我深信不疑。
“我把网友的隐私给了强奸团伙,他们在当地的组织强奸了那个网友。受害者怒不可遏,把我的隐私公开了,于是我的各个平台的账号都受到监视,他们就是想诱导我把作案证据发出来。我把所有动态都删了,过程中要输入文字验证码,我一看内容,'小者过,大者刑’,完了,就是那个网友专门为我写的程序,用来警告我!”
那段验证码,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不过网友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改验证码。
我以为自己“有罪”,我“是强奸犯的从犯,家里私藏了r15的碟片(虽然最多只有吻戏),写黄色小说。”
“同学都知道我有罪,他们本来想帮我,但是我不改,他们就绝望了,联合所有受害者要把我送监狱。我本来是死刑,被减轻到死缓,老师和父母帮我争取到进精神病院住一辈子,时时刻刻被监控,代替无期徒刑。老师本来帮我制定两次逃跑计划,都失败了,老师只好对我忠告:'不亢不卑,不哭不闹,不流连不想家,不胖不瘦;不孤立不结盟,不自责不害人;有证承认,无证清白。在那里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至少比进监狱强。’”
事已至此,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了。我接连三天不吃饭,就想这些,越想越真。我听见蜂鸣器的声音,觉得那是家里的针孔摄像头坏掉的信号,逃跑只能趁这个时候了。我按照“老师说的逃跑计划”逃了出去:带着父母,把小说烧掉,光盘扔掉,再变装,再跑,绕远路,上地铁,有多远跑多远。可是中途忽然联系不上父亲,不能一起跑,计划失败了,只能回家坐以待毙。父母问我为什么跑,我把他们带到“摄像头”跟前,却只看见一个挂饰。我哭了,哭得很厉害。我坐上父母的车,以为他们要带我到警局,没想到他们开去了精神病院。
二 我不想进监狱,我欺骗了医生……
如果不让医生相信我有精神病,我就会进监狱。不能扮得太重,也不能太轻。经过三次住院,我已经大概了解医生判断精神病的标准了。
医生:“你知道为什么自己进来吗?”
我:“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跑来跑去,醒来就在这里了。”
医生:“你有什么异常吗,比如听到声音或看到画面?”
我尖叫着缩成一团(当然也是装的)。冷静下来之后,我继续说:
“我听到墙里面有声音,是一群人,有男有女。”
就这样,医生给我下了“精神分裂”的诊断书,我开始吃芮达、打治幻觉的针。各位不要学我,这会给医生带来很多麻烦,我至今都觉得对不起他们。医生有丰富的经验,会根据旁观者的描述判断。我这次骗过医生,是因为我真的有妄想症状,只是没有幻听。一个和我搭讪的病友笑眯眯地说,就像一把刀竖在我面前。她说“怪不得”,说明她知道我的底细,知道我有罪,她是眼线!在医院睡觉的第一晚,我闭着眼睛,听到两个护士巡房的声音。其中一个说自己是便衣警察,另一个说:“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她们还“用手机给我的脸拍照,把监视我的情况发到网上”,我害怕极了。现在想起,只是用手电筒照我的眼睛看看有没有睡着。
“我接触过的所有东西,我的手机、父母的手机、网站、医院的问卷,都是为我专门设置的,设置成无法查到我的罪,目的就是看我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能不能改好,让我学习保护隐私、禁黄,改好了就待在医院,改不好就死刑。其他所有人都可以在网上看到我被监视的过程,只有我看不到。”
今天,看着那段笔记,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我几个月前实实在在的幻想。我把我想的全部告诉父母,他们只是说,“别胡思乱想了,如果真有这些事,我们一定会是知道的。”我崩溃了,哭得很绝望,我当时笃定,这些事都是存在的,他们却“不知道”,我只能自己扛,孤立无援。直到后来,医生在我病情稍微缓和时,告诉我,父母这样说是极为不妥当的,我才得到一点安慰。两个星期后,我在医生面前主动承认撒谎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他问我为什么撒谎,我说怕进监狱。医院正式给我下了“伴精神病性症状的双相情感障碍重度抑郁发作”诊断,依然维持精神分裂的治疗方案,因为我有被监视感和虚假的“记忆”,还没有自知力。经过两个月的治疗,我没那么提心吊胆了。我还会时常想起我的“记忆”,但是不会一整天都在想了。正式出院是在4月11日。那时的我已经知道没有人要送我进监狱,出院得以顺利进行。
三 回归
出院没多久,父亲就带我去公安局开无犯罪记录证明,用官方文件证明我没有罪。我虽然还是不能完全摆脱妄念,但这种做法给了我极大的安慰,等于说“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就一起面对”。如果家里早点这么做,而不是说“不知道”,我可能就不会失去对父母的信任,也不会在医院过得很痛苦。不久,一贯内向被动的我,终于主动找同学说话了。即使隔着屏幕,我都说话很僵硬,笨拙地道歉,看到回复都是一串“???”和“没发生什么啊?”我半信半疑,也许是他们不记得,也许是真的没有。但我主动求证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到五六月份,我的幻想和被监视感已经基本消除了。我扛着病,参加高考,考上了大学。大学生活过得很滋润。新朋友都不知道,曾经的我,神秘兮兮、总是想自杀、有时候又激动。今天为止,我已经快两年没有监视感了,也能分辨出“记忆”的真假,可以和正常人一起上课,找到了自己的兴趣和目标。有时候还会想到尴尬事,不过只停留在尴尬层面,没有自罪感。回头看自己以前的日记,我就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被迫一个人面对黑暗的过去和危险的未来。最大的幸运就是我配合治疗,每天按时吃药、做物理治疗、工娱,这才好转。如果不是以为“在医院反抗就要进监狱”,我可能要住个半年。至于病根,没有人知道。可能是过度的疲惫,可能是双相障碍得久了就会自然出幻觉,可能是大脑松果体囊肿压迫神经。奇怪的是,我几乎没接触过法律知识,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死刑”“死缓”“延保候审”。总之,这段经历挺特别的。它让我对精神分裂有了切身感受,丰富了我的认知,使我对精神病患者更有同理心。我想将我的故事分享给大家,帮助大家理解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