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外酒馆|破碎的镜子

每一块碎片,都相信自己就是完整的镜子。你以为用百般诚意,能让他明白,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即使镜子碎成千万片,他看到的只有自己。
这不是谁的错。即使最高明的匠人,也不一定能把它粘合起来,让他看到真正的自己。平凡如你我,狂妄地试图捡拾碎片,除了割伤自己并无助益。
1.
今年出春酒时,一位姑娘来访,讲了段“一个人独自谈恋爱”的故事,她的讲述全是以自我为中心,被爱的那人很模糊,像一个符号。她一个人,气象万千地恋爱着,沉溺其中,逻辑相当自洽。
小春的母亲带她来酒坊找我,说看过我一篇文章,《尔但一开两朵,我来万水千山》深受感动,拜托我跟她谈谈。
但与我见面时,小春连标题都想不起来,也不记得那篇写了什么。只记得看了流泪,是一种种很深的情绪,深陷其中,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小春对除自己爱情之外的事物都有模糊感,包括此时此刻。
小春爱上的男人是位网络名人,做在线教育,小春曾上过他的网络公开课,加了微信,也可能是工作人员的微信。深陷爱情的情绪,已经一年零八个月,神思恍惚。
此前,26岁的小春从未谈过恋爱,只是同学之间有过一些小暧昧,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拉拉小手,亲吻一下。有时候喜欢男的,有时候喜欢女的。
听说以前是活泼开朗的姑娘,心高气傲,高考失利,没读成心仪的大学,特别不甘心,遂出国继续读研。但几年独自在国外的留学生活,让她越来越抑郁。功课很紧,语言上也有障碍,小春要用尽全力,才能听懂教授讲的是什么。
“我的能力可能只够解个1 1=2,但老师不断出1 2=3这样的题,超出我的解题能力了,我的力气都用完了,非常累非常累,又停不下来,一堂课下来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一点位。
有次,看到他朋友圈里发的一个状态,说即使前路坎坷,也比站在原地更幸福。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是对我发的,我也发了个朋友圈回复这条状态,具体是什么我现在忘记了,然后他又发了个,跟我对应,我的心里就开始纠缠了,我觉得他想让我成长。是那时候爱上他。看到他发状态,发视频就幸福,我感觉是给我发的,特别幸福。”
“有想过这是错觉吗?或许,只是凑巧对应了你的心境。”
“有想过。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小春在微信上给他发信息,希望他来见面。
“我说我爸妈想见你,你想来看看他们吗?因为我和爸妈说起他之后,爸妈的意思是如果这是个真诚的人的话,想和我发展的话,他应该先来见见父母,然后父母再把我交给他。我做事情有这么个原则,希望得到家庭同意再跟他开始,所以跟父母说他了,父母就给我提了这么一个意见。”
“然后?”
“没有回复,微信被马上拉黑了。但我又在网上搜索到两个微信号加上了,那两个号没有拉黑。”
“你们见过面吗?”
“在西班牙留学的时候,我出门,看到学校大阳台那边站着一男的,看着我,我就走过去了,离着十多米吧。后来,我想那是他。”
“有走过去交谈吗?”
“没有。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越想越觉得是他。”
“所以其实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过?”
“有过简短两三句对话,在微信里,客气寒暄吧。没有和他面对面说过话。”
“你觉得你们会有可能吗?”
“我觉得我们有百分之一百的可能!”
“你觉得自己有生病吗?”
“有。相思病了。”
“痛苦吗?”
“我现在感觉越来越幸福了,随着我能解出来的题目的增加,解出来的步骤的增加。”
“什么意思?”
“这个题目是一个不断在扩展的题目。一开始,在国外的时候,那时候知道他的,喜欢上他,想和他见面,没有见成。可当时我的推理,就是他可能想等我回国再说。等回国之后,我又推理到了这个题目它在扩展,他想让我去他单位上班,我去北京找他公司面试,但没有通过。我去找了他们公司三次,都没有通过面试。然后我发现了,他可能是想……”
陷入思索,良久,抬眼望着我,很苦恼:然后,我就不知道了,这个题目刚推理到这里。他一直在给我出题,比如说捡起一块石头,然后拿回家里,会以为那是他留给我的石头,他丢在道边呢,一个暗示,在给我出题呢,有时候一片树叶。”
听起来像两个地下党,采取各种暗号接洽,猜测对方意图,用密码发出讯息,互相解题。小春的现实与虚幻,总是同时出现,时间上没有因果,界限只是她与她爱的人不在同一段人间。
“总是在想,如何去接近他,又不知道怎么去接近他,心思总是在飘忽,所以没有办法豁然开朗,也没有办法体会到到那种很真切的快乐。心里蒙着一层那种思绪,那种相思的思绪。”
她面上的表情,单纯又混沌,眼睛里像有一层迷雾。好想钻她脑袋里去翻翻那些马里亚纳海沟一般的脑回路,人类的情感多么深邃而神秘啊。不可理喻。

The Dedication-Die Widmung Dechen Shak-Dagsay - Tara Devi: Inner Journey Towards Ultimate Happiness

2.
三年前,四月份,也是现在这节令,香樟树正开花,碎花如繁星落满地,香樟的味道有种幽玄之意,小村庄里弥漫着超现实的气息。
那年春上,酒坊发生许多荒诞之事。印象深刻。
先是眼睛受伤。拿502胶水补洞箫的裂缝,一手捏瓶子,一手拿刀削瓶口,削断的瞬间,瓶口biaji朝脸上喷了一记,溅射到眼睛里,导致眼角膜受损。
由此发现,独眼看世界是很虚幻的。
村里就有个独眼,酒坊接水的竹管从后山经过,他来讨要过水费,一年八千块。他大声吼叫,肢体幅度很大,晃出许多虚影,就像好几个人在我跟前跳舞。我默不吭声,默默移动自己离他远去。酒坊廊下有巨大水缸,泡糯米用的,摸到水缸旁,翻身爬进缸里坐下来,一动不动。他在我头顶俯身观察,能感觉到那种惊异之情,但觉得自己很安全,别看他还有一只好眼,其实受坏眼所累,难以聚焦。他肯定看不清我,就像我看不清他一样。
村民想打我们很久了,终于趁那年清明放假,集齐人马,从午饭后到晚饭前,密集攻打酒坊三轮。一轮平手,二轮村民负,三轮酒坊败。
那时,我还是个新鲜的“瞎子”,熟悉的日常,此刻于我变得陌生而遥远,觉得到处都可能隐匿仇人,很没有安全感,遂发布招募精神病做酒坊保安。
精神病打人不犯法,谁打精神病谁犯法。没错,法律就是这么荒诞。以荒诞对付超现实。
第二个故事开始了。
约莫一星期后,平师傅在楼下喊我起床,有读者来访。
摸下楼,问:“天亮了吗?”
“不,天要黑了哦。”
看不清楚,睡眠就变得很随便了,反正即使艳阳天,也若在暮色和晨光的熹微之间。
那人侧身站立门外,见我下楼,并未转身向我打招呼。我坐炕沿上慢吞吞穿鞋,仰面打量他,身量大概跟平师傅一样高,面目不是很清晰。很平静地站在那里,头发很短,身上有淡淡的香烛气味,类似寺庙或殡仪馆的气息。
“你是谁?”
“我来看你。”
“之前见过?”
“没有。”
“哦,那么,你是谁?”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他沉默。我也不再问。有人相寻山中,只是为讨一碗酒喝,讲讲自己的故事,并非是要成为朋友。来酒坊的陌生人许多,就算报过名姓也未必记得住。我也无意结交。
初次照面,我还不晓得,从那时开始,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几乎改变我的生活状态,陷入漫长抑郁之中。
酒坊在山中,周围没有住宿的店子,所以备两间客房,为远道而来的读者行个方便,不收取任何费用。天色将暮,平师傅遂安排其住下。按派出所要求,收留陌生人要将其身份证拍照留底。湖北人,25岁。方便讲述,化名伊势吧。
写他,有点紧张,不晓得他将从这篇文字中推理出什么信息。如果,经历这场疫情还活着的话,也许还在某处窥视着我。
晚饭时,边吃边聊。这那禅师那段时间在酒坊画壁画,几番话题来往,觉得那人有问题,悄悄对马骝说,此人要么智商极高,在逗我们玩,要么就是个精神病。
马骝是东北人,特种兵退伍,身高一米八七,在酒坊做二当家,日常事务由他处理。
伊势自称是一位修行人,一个师兄带他们修炼,在一个QQ群里。
禅师:修啥?收音机吗?
伊势: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修行吧,我们都需要治疗。
禅师:治疗什么?
伊势:治疗我的身体,身体很累。心也好累,感情啊,事业啊,家庭啊,都特别的累。
伊势:有个网恋两年的女朋友,对我消耗特别大,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很疲惫。其实,好多女孩子都喜欢我,但我都拒绝了,为了她,我还拒绝了一个特别好的女孩,我觉得谈恋爱要真诚,既然有女朋友,就不能接受她的爱……
禅师打断:捡要紧的说,打过几次款,微信转过账没有?
沉默。
禅师:见过面没?
伊势:没有。去深圳找她三次,都没见到。
禅师:那对方可能是男的,说不定还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
伊势:不可能!
禅师:反正分手是正确的决定,值得喝一杯,祝贺你。
伊势:我是修行人,不喝酒,不吃荤。
禅师:既然是修行人,那恋爱也不要谈了嘛,好好修行吧。
伊势:我打算在你们这休息段时间,两三年吧,要完成几个计划,写两本书,拍三部电影。
马骝:这话说的!酒坊又不是慈善机构,不是你想留我们就必须留,没地方给你住。
伊势环顾一下四周,点点头:嗯,我会带领你们改造这个酒坊,明天就开始吧。
马骝:要你改造个啥啊。挺好的我们觉得。
伊势:我跟你说,最多两三年,两三年我就会火,出名,到时候你们就会在电视,网络,新闻上看到我。因为我跟你讲,在北京的时候,我一个朋友跟我说,你肯定会火,你是非常特别的人。等我火了,我送你一辆保时捷。
马骝:别,我们可不是那种看重名利的人,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我们这可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收容所。
伊势:那我就只能死去了,真太累了,身体和心灵都非常疲惫,我需要休息。
马骝:死干嘛啊,又吓唬不了人。
伊势:那我就到山上去。
马骝:对了,附近山上有个老和尚,要不你去他那吧。他一个人也挺孤独。
伊势:我不喜欢跟人住,我要有独处的房屋。
马骝:我们这没有给你独处的房屋。你也看到了,条件不咋地。
伊势:我有个朋友喜欢跑步,他说参加马拉松得头奖,有几万块钱奖金。明天早上我带你们跑步吧,拿到奖金,就把这个酒坊改造一下。
马骝:明天我们要出去办事,早饭后带你下山。你晚上好好休息。
伊势:我跟你说,我有个朋友,想去森林里打猎,他一直想不好,是用刀还是用剑。
马骝:……
“我有很多小伙伴,住在森林里,小兔啊,小鹿啊,还有大象,就是elephant,你知道吗?小砚。”
他突然对我发问,我一惊,一言不发,埋头继续扒饭。
吃完饭,安排住客房,让三球看住他。我们出去散步,顺便商量对策。
不确定他精神上是不是真有问题,问题严重不严重。还是此人特别幽默,在逗乐子?说起他那些住在森林里的朋友们,语调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烂漫,但谈论猎杀动物步骤,那种气定神闲,又显得胸有成竹,冷血。
我忽然疑惑:这厮不是个杀手吧?
禅师一乐:大概率就是个精神病吧,不是招募精神病酒坊工吗?哈哈。
马骝:那赶紧回去吧,说不定把我们鸡都咬死了,在鸡笼边撕咬鸡脖子,三球为了保护他的鸡,倒在猪栏后面,英勇就义了都。
我:要不,把阿德放了,把这家伙关笼子里,等天亮再做打算。
禅师建议不要惊动,明早客客气气送出山就完事。让平师傅把菜刀,斧头,电锯啥的都收起来,放在我们自己人晓得的地方,万一有事,好迅速拿到。
又安排马骝睡我楼下的炕上,防止那家伙半夜跑过来。安排水手住那家伙隔壁,叮嘱看着点,提防此人半夜发狂。
水手也一米八多的个头,很有一把力气。以前是远洋的水手,厌倦了海洋的漂泊,来到山中做酒坊工。
一早,马骝就向我邀功,那家伙半夜果然在我楼下徘徊,还来推门,说想找我聊聊。马骝怒了 ,深更半夜你找人姑娘聊个毛线!用力将其推搡回去。我很高兴,立即奖励他一朵小红花贴纸,算立功。酒坊年终根据小红花发放奖励的。
早饭时,禅师问他东西收拾好了没,吃完早饭就跟车下山。他说会走的,但走之前要给我讲个故事。我很抗拒,不要听。
一定要听!我来找你就是为了给你讲这个故事。
呵,凭啥啊!我倔脾气也上来了。
禅师制止我,问他:讲完这个故事,就下山,是吗?
两年前,伊势在修行群里认识一位沈阳女孩,据说谈了两年恋爱,去找了三次,那女孩都不见他。说时,看了马骝一眼,回头我会以你们沈阳人的名义向中国慈善总会捐款一百元。
马骝乐了,感谢啊,给我们沈阳人积德啊这是。
禅师打断:这故事昨晚已经说过,捡要紧的说吧。
这期间有另一位女孩,一直在追求他,追求了一年半,他都拒绝了。但现在想通了,跟那沈阳女孩分手,决定回头,跟那个追求了他一年半的女孩子在一起。他要真诚地告诉她,我也喜欢你,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
他转面,对着我。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非常深沉地对我说:小砚,那个人就是你!
登时就慌了,脱口而出:凭什么啊?!
老子这些年待山里可啥坏事也没干哪!凭啥就是我了?
“爱,就是陪伴,我要陪你酿酒,陪你在山中生活。”
“谢谢你的爱,自己留着吧。真的,我已经有鸡毛和蒜皮了。”
鸡毛蒜皮安坐我脚边,等待剩饭的馈赠,一脸良顺。我说:跪下,舔!
它们立马趴我脚边,吧嗒吧嗒。
“小砚!我问你,你愿意我留下来吗?”
“放屁!不愿意!”
“那我走!”他忽然就怒了,猛地起身,椅子哐当倒下。转身回屋拿行李,一趟,两趟,才发现他带了好多行李,两个拉杆箱,还有背包……他是把家都搬来酒坊了吗?
经过我身边时怒气冲冲,步履飞快。
想起昨天还送了我见面礼,一盒动物小饼干和一本卡通贴纸,赶紧拿来还他。他一言不发地将礼物收回。
禅师喊住他,请他再聊一会,也许是有误会。问他有何证据,关于追求一年半。
你们之前见过吗?
没有。
聊过天什么的?微信,QQ等网络上有过交流吗?
没有。
那凭什么说她追求过你呢,还一年半之久!是不是找错人了?
不可能!我微博关注了她,她应该也会关注我,因为我关注了她,她肯定知道。她每一条微博都是为我写的。
马骝很不忿:我也关注了砚台微博,咋没觉着是为我而写啊,你是不是想多了,凭啥是给你一个人写的,置我们这些读者于何地啊。
“不一样!你们任何人都对应不到她的心。有时我情绪消沉,她就会写些积极向上的文字鼓励我。有时候我心情好,她写的微博就很轻松,我们一直在一个频率上,心心相印!但那时我有女朋友,不能接受她的爱。现在我明白人生苦短,不要虚幻,要真实的情感。我父母都催我赶紧结婚生孩子,好好生活,我年纪也不小了,该稳定下来。”
禅师深深地看着他,忽然发问:告诉我,你多久没吃药了?
伊势从口袋掏出瓶药,盐酸氯米帕明,用力往桌上一顿:该吃药的是你!懂什么是爱吗?你们!
水手拿起车钥匙:啥也别说了,走吧。
禅师担心水手他们态度粗暴,伤人家体面。亲自跟车送他出山,送上回湖北的班车,温言相劝,即使你喜欢小砚,但她不喜欢你,你要尊重她,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他还表示理解,错过就错过了,回头也没用,从此,将专注于生命的修行。禅师亦友好地祝他早日得道。
禅师回来后还跟我说,即便是他幻想出来的恋情,但他的感受是真实的,这只是个悲剧,好好送走就没事了。
然而,并没有。
很快那家伙又回来了,依旧那套说辞,酒坊工在桥上劝了三个钟头,苦口婆心,都觉得他是个可怜人,生病不自知,到饭点依然给碗饭吃,好好送走。
此后,这家伙以每月数次的频率来酒坊。
我们好言相劝,我们恶语相向,在桥头拦截,在山门设卡。还咨询过如何将他送进精神病院,但发现谁送进去谁承担费用,还不便宜,只好作罢。
我们只好报警,还唆使狗子咬他,然而他来酒坊太频繁,鸡毛蒜皮都跟他成了摆尾之交。
最窝火的是不敢打他啊。精神病打我们不犯法,我们打他可就犯法了,这法律真他妈操蛋。
一次,那人突然就出现在门口,我正在花园干活,避无可避,马骝一把拎起我,往缸里一扔,立马盖上盖子,绝不让那家伙多看我一眼。就像社会事件里的抢尸,隔绝兴奋源。
马骝跟他交涉,我在缸里极其不耐,这不是我地盘吗?让我像懦夫一样躲缸里?凭什么啊!
凭什么由着他如此侵犯我的生活,就凭他有病?
那我也有病,我要打他!
我掀缸盖,马骝用力摁住盖子,我拿脑袋蛮力往上顶,力气没他大,气死我了。
马骝叹了口气:大当家的,正常男人都不敢追求你,只有神经病敢。
我气沉丹田,将一口血款款咽下,暗暗思忖,要不要请人来看看酒坊的风水。
无比惆怅。
有时他站在山门口,七天七夜,肃立像尊门神,候我经过。然而我已得到线报,坚决不出山。我在酒坊转来转去,犹如困兽,谋划要不要去山门口埋炸弹,一了百了。
他戏很多,在桥上朗读日记,撕碎,像雪花一样撒入溪涧,表示此情已绝。还将随身物件一一扔下溪涧,但他自己就是不跳下去。期待半天,还是落空。
有时他突然冲过来,对着酒坊磕头,呯呯呯,扬言从此再也不回头,山高水远,各自修行。
很快,又回来了,向我的酒坊工发布申明,他愿意接受一切考验,为了爱情。前提是我至少要跟他生两个孩子。
有时他又想干掉我,隐匿于酒坊周围,窥视,跟踪,企图跟我同归于尽。
回避,他都认为是爱的考验,还怀疑我被邪恶势力给控制住了,对我周围的人充满仇恨,他要解救我,暴力冲击酒坊,把门都踹破了,大吼大叫,放开我的女人!
为此,专去镇上买了条结实的麻绳,那家伙一冲上来,就扑上去把他捆住,报警让警察给带走。
一次又一次,有时出现在清晨,有时在半夜,我们都很疲惫,派出所警员都成了酒坊常客。连村委会都介入了,手机上都存有此人照片,一旦发现进入桃花源,立即阻拦。
他家人也不管,道理也讲不通,指望他自己想通,更是不可能。报警没有用,打他还犯法。无论做什么,他都解读成对他的考验。啥也不干,他也许就暗暗在想,小砚终于想通了。
有次他躲酒坊对面山上几天几夜,警察搜山抓他,山太大了,找不到。大冬天的,四个警察在酒坊陪我坐着,沉默烤火,都觉得这事很棘手。
我很无助,明知这人是精神病,危及人身安全,一次次报警,还是解决不了,难道要等他几刀捅死我,这事才算结束?法律到底能保护什么?
抓了放,放了又来。
警官叮嘱酒坊工,不要让他跟小砚有任何形式的接触,任何接触都会形成新的幻想,这种病叫钟情妄想症,是精神分裂,之前接触过恶性杀人事件就是这种类型,社会新闻里这种案例也不少,不要掉以轻心。对方如果出现攻击性,可以先控制住再报警,由警察来处理。
不要同情,心软,还给饭他吃,一点点同情都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更加合理,要坚决回避。
讲述这段经历,是希望如果有人不幸遇见被纠缠,千万别高估自己,试图温言相劝,试图讲道理拯救别人,这样的人和事,不是普通人固有思维能应对的,只能迅疾回避。
尤其不要自以为能够理解,就能够开解。不然,难道那些精神学科发展这么多年是玩的吗?
禅师说的没错,这是个悲剧,但不要因为同情,把自己变成悲剧的一部分。
我以前以为在这世上过一份平常生活,没有多难,内心也不算多柔弱的人,解决问题的能力多少还有一些。但这事完全超出普通人能处理的范畴,甚至把我身边的人也带入危险之中。
第一年出现的时候,他还残留一点点理性,还能用语言劝返。后来理智渐渐丧失,越来越像兽类。
纠缠了两三年,依然不知何时是尽头。
从未对生活产生恐惧之心的我,时常做噩梦,在梦里被追逐,被猎杀,很长时间活在不安之中,生命力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消耗了。心脏可能是在那些惊惧之间埋下了病症。
抑郁过,又挣扎着振作起来,又抑郁。
那段时间眼睛也一直不能恢复,酒坊工们都避免跟我觑面相照,说我的眼睛大而空洞,眼神不聚焦,看不出喜乐哀愁的情绪,有点瘆人。
时常不晓得是不是在梦里还没有醒来,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都。这场梦太漫长,节奏感都丧失了,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边界。
有次傍晚散步,眼角余光看到一丛矮灌木在移动,停下来仔细看,它又不动了。倒着走,盯住它,似乎动了一下,又没动,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再次回头,它已经爬到了我身后。那家伙扛着树枝,伪装成一棵树在山间跟踪我。
已经不是人类了,衣不遮体,四肢着地在地上爬,昂着脑袋,对我龇出牙,那种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没有理智的眼神,要撕碎我,茹血生吞。
第一反应是转身就逃,跑了百来米,愤怒渐渐压过恐惧,立即转身,捞起块石头,发出嗷嗷嘶吼,冲向他。老子要弄死他,同归于尽算了,狗日的!
不幸绊了一跤,从沟里爬起来,那家伙已经不知所踪。但感觉他就在周围,那种咻咻的野兽气息还在。环顾四周,看也看不清晰,心里又恐惧,又悲愤。
感觉自己的生活已经整个地被损毁了。我对生活有火焰般的热情啊,感觉都给我熄灭了。
我的脆弱在于我存有理智,但发现,我比他更像个野兽的时候,他也会畏惧。那是兽类之间最直接的威胁,是一种本能,不需要道理和逻辑了。
是那时发誓要振作起来,训练自己,练习格斗和用刀,让自己强悍起来。没有人保护我,要自己保护自己。
上一次出现,是去年冬,深夜跪于酒坊门前宣读情书。迅疾关灯,在黑暗中握刀静候,只要他敢闯进屋。酒坊我很熟悉,关灯对我没什么,但他闯进来就处于弱势。对方身高力量都强于我,不可能有余地将他控制住,再报警等警察来,要先下手。
我已不报任何指望。在这个世界遇见爱,遇见性,遇见理解,都特么不稀罕,遇见神经病才是真的绝境。
无所谓了,也许哪天被逼成杀人犯,爱咋地咋地。这那禅师说人生最高境界,就是破罐子破摔。
3.

Chenresi Dechen Shak-Dagsay - Dewa Che

小春沉溺于无边思绪之中,呈现出溺水者的神情。我走了会儿神,想起些往事,她这会可能都已经去了北京。
轻轻问:嘿,你在吗?
她回过神,一笑:我回来了。
从北京?
她腼腆一笑。
“其实,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只是能够说出来的一部分,我还有很多的思绪,说不出来。一个想法扣着一个想法,一个想法又推理出来另外一个想法,然后推理到他的想法,但我能表达的,很有限。但是,我就相信他是喜欢我的。有时觉得他是在保护我,想让我过平常人的这种平稳的生活。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会和我很有发展。”
“可他都不回复你,也不理你,微信都把你拉黑了,你还觉得是在喜欢你,保护你?”
“这,是一道逻辑题。因为我觉得……嗯,他微信把我拉黑了,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这份感情让我有一种解题的感觉,解了一道道条件有很多的一种小题,但是我还没有解出来。总是在想,如何去接近他。”
“能停下来吗?”
小春哀哀道,我已经解开好多道题了,在离他越来越近了,现在放弃我不甘心,我不愿意失去他。
“可是,你从未得到过,何谈失去?他又不是一个物件,可以牢牢抓在手中。爱只是你单方面的一种感受,对方不接受,那就隐藏在心里,即使刑讯逼供,也决不吐露出一个字,保持作为一个人的体面和尊重。这不是失去,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爱,爱的感受还在你心里,它会以你看不见的方式悄然存在着,就像在心里竖起一座墓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其实,在讲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又在犯蠢。语言如果有用,要医生干嘛!
“也许,可以这么说吧。”
“我经历过,换句话说,我就曾处于对方的位置,遇见过你这样的人,如果你有想知道的,都可以问,包括我的感受和看法。”
“我不敢问。”
她避开了。并非全然无知,只是不想知道他人的感受,好继续躲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她在网上搜索对方的蛛丝马迹,进行分析,加培训微信,发信息,反复去那人公司寻找,目前这症状还只一年多,继续下去会,会变成什么样,很难估计。那人做网络培训产业,无法隐藏自己销声匿迹,还要依靠互联网,估计会陷入跟我一样的困境。
小春母亲带她来,希望我能开导一下。但我不是医生,精神问题,只有专业的人能处理,还不一定能解决。一般家人或旁观者往往过于轻忽,以为这是心病,解开心结就会好起来,用言语哄哄,道理说服一下就成,心存侥幸。
“很多人劝我,妈妈劝我,曹教授劝我,韩阿姨劝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越劝反作用力越大。我就是喜欢他,不是别人说不让你喜欢,就不喜欢,不太好做到。对吧?”
我点点头。
“在你这里觉得比较放松,感觉心扉能打开一些,可能是因为你的理解。”
“怎么觉得我会理解?”
“因为你说挺难的,而她们是说不可能。你认为感情是存在的,她们认为不存在。”
“这……”
交谈到此为止。人们只想听到愿意听的话,以为这是理解,其他再多的语言都是误解。其实,普通人多少也有点吧。人有时候生活在虚幻之中,有时候在虚幻中真实存在着,界限难分。
和伊势一样,小春沉迷于自己的逻辑,顾及不到他人感受。虽说病而不自知,很可怜,但何尝不是另一种极端的自私?爱,很美好,但也是很重的情感,不是你想爱,人家就得接住。
跟小春的交谈,很无奈,也觉得很悲凉。上帝造人不严谨,是有缺陷的,总试图对自我缺失的那部分,进行完形填空,所以人的天性中就有一种爱人的暗流。
人是可怜,又可悲的动物啊。
有时,我也会跟幻想的人相谈,写的故事,是跟想象中的某位读者讲述,进行完全自由和信任地交谈。与小春一样,发生的情感都是真实的,那种思绪也是真切的。但那人不存在于现实,一旦存在,就会产生顾虑,束缚。
我清楚晓得这一点,永远不会见到他,也不会有回应,更不会有打扰,这十分幸运。
人要坚强地活在现实世界中,也可以有节制地为自己保留一处虚幻之地。
禅师说,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一个人的快乐,是隐秘的快乐,这是快乐的根源,非常纯粹,所谓我爱你,关你逑事!
希望我终此一生,都不要爱上一个现实中存在的人。
告  示
怀疑自己身上有非正常人类气质,
导致非正常人类云集山中,
他们不是已经在桃花源,
就是在来桃花源的路上,
酒坊屋顶都开始漏雨了。
我宣布,酒坊即日起倒闭,
还会不会开门,不确定,看病情。
有一坨云,越过青色的山岗,在风中越来越远时,令我生出崇拜之心。
我想成为一朵云,风吹过,便流散。
我想成为一阵风,无心无滞,与自然行云雨之事。
我想成为一棵树,扎根大地,任物候轮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唯独,对自己是个人类,产生了厌弃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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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那禅师,安君,一山,亦对此文有贡献,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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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末年,禅宗出现了一个新的流派,沩仰宗.创宗的祖师是沩山灵祐禅师与仰山慧寂禅师师徒俩. 有一次,仰山禅师收到老师沩山禅师送来的一面镜子. 仰山禅师召集众弟子,指着镜子对弟子们问道: "沩山 ...

  • 风尘外酒馆|七天之内离开

    小宋来过酒坊多次,存在感模糊,今晚却风格突变,很狂放.搂住这那禅师的半边膀子,大声说:"你脱,我也脱!"春三月涧水还很冷,游泳未免太冲动. 也许人内心都蕴藏火焰,浇点酒,就足以燃烧 ...

  • 风尘外酒馆|永隔一江水

    今春四月酿酒时,酒坊来了几位访客,是附近湖口和九江几所中学的校长,自称是读者,看过我的故事,他们也有故事想讲给我听,换几壶酒喝.我捡其中一段讲给你们听,哄你们买酒,故事下酒,越喝越有. 喝酒时闲聊,我 ...

  • 「风尘外」酒馆

    " 给我讲你的故事,我请你喝酒.以故事佐酒, 不必相识,却可共鸣,不亦快哉!酒尽,记下你的故事,作为约酒的回复,将它还给空空的酒坛.将来,我们将这坛故事卖给那些不擅饮酒却爱听故事的人. 这些 ...

  • 为什么破碎的镜子不能重圆?原来这里面蕴含着宇宙的奥秘

    人类是地球唯一的智慧生命,自从人类诞生之后,地球这颗普通的生命星球也升级为智慧文明星球.而人类也成为了地球的霸主,开始对这个世界的奥秘不断探索和研究. 人类在没有走进科技发展的道路之前,对这个世界的很 ...

  • 【羽墨飘香(第1498期)●毛竹子】(一)镜子(外二首) //主播.冬雪.

    (一)镜子(外二首) 作者:毛竹子.主播.冬雪 主审:云之翼 主编:玫瑰.音频总监:王志勤.总监:张洪福.云之翼. 收听以上朗诵音频 (一)镜子(外二首) 你的家族很大 成员也非常的多 共同的特点是只 ...

  • 罗兰之声||《空镜子》(外一首)作者:春哥 画家:曾扬华 朗诵:罗兰

    ↑点击上方"罗兰之声"订阅 画家曾扬华先生作品 佳作欣赏 空镜子(外一首) 作者:春哥    画家:曾扬华 配乐:冰儿   朗诵:罗兰 澄澈,高远 有如深秋 梦于天亮前醒来 在尘路 ...

  • 罗兰之声||《秋天是破碎的》(外二首)作者:杨平 画家:李永生 朗诵:罗兰

    ↑点击上方"罗兰之声"订阅 画家李永生先生作品 秋天是破碎的(外二首) 作者:杨平    画家:李永生 配乐:冰儿    朗诵:罗兰 秋天到来的时候 天空是破碎的 像一块块破玻璃落 ...

  • 【三江文学】《镜子》(外二首) 文/胡有琪

    [三江文学现代诗刊] 总第924期 社    长:李不白 特邀顾问:周渔 总    编:黄葵 副总编:火灵 主    编:张明洪  紫衣云梦 副主编:轻舞飞扬 颜雪 本期编辑:狂哥 <镜子> ...

  • 李年顺 |〖镜子(外一首)〗

    06 [与诗为友] 李年顺 安徽望江人. 作者简介 李年顺 | 网名川页,望江杨湾人,爱好文学,定居南京三十余年.  镜子(外一首) 文   李年顺 镜子 只要和它打一个照面 就能识别你的真实面目 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