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上那个半裸的女子
1
梁姝盯着那张油画已经多时。
画中的女子上身半裸着,肌肤美丽动人。那人的脸,竟然与她有几分相像。
她看得出神,未曾发现身后的男子,那男子轻咳一声,“好看吗?”
梁姝被吓了一跳,待她惊慌失措地转身,看到顾先生一脸玩味地站在那里。
单身男子的房间,一个姑娘逗留太久已然不妥,此刻还盯着半裸的女子相看,又被人发现,她顿时羞臊得面红耳赤。可她又不想让顾先生觉得她少见多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便强撑起脸皮问,是不是真的有那种模特,让人看着画的?
顾先生说,当然有,你要是好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梁姝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梁姝下楼来,被母亲揪住骂了一顿,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做什么的,每天都要带花枝招展的女人回来,你可不要和他多讲话,小心把你带坏了。
梁姝不做声,母亲去打麻将,把杂货铺交给她看着。
母亲是一个月前将楼上的房间租给顾先生的,顾先生和母亲讨价还价,最后商量的结果是,租金不降但每隔三天替他打扫一次房间。
房子不好租,这条件尚能接受。母亲又喜打麻将,哪有功夫干那些杂事,便让梁姝去做,每次多给她些零用钱。
毕竟不是亲生母亲,还指望怎么对她好,供她念完中学已经不错。现在只等着合适的亲事,将她嫁出去,母亲也算尽了心。
据说顾先生是个留洋回来的画家,在大学任教,很雅痞的一个人,穿的是洋派的西服领结,喜欢灯红酒绿的场所。平日里他去学校,晚上才回来。梁姝极少与他碰面,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居然这么难堪。
以前梁姝打扫房间,将他的脏衣服送去洗衣铺。洗衣钱数写张条子和洗净的衣服一起放在床上,第二日母亲便能收到洗衣钱。
这次,顾先生下来时,把洗衣服的钱直接交给了梁姝。他趴在柜台上,眼神灼灼地盯着她说,下次和我一起去学校。
梁姝壮胆与他对视,好啊,去就去。
顾先生吃吃地笑,把梁姝笑得心头颤栗,有什么东西爬过去,酥酥软软的。
2
隔日,母亲回娘家,梁姝要看铺子。她心底的某种期盼,长在脖颈上向外张望。这一日等得花都谢了。
到了晚上快打烊时,才看到顾先生带着一个女人回来。那女人浑身风尘气息,旗袍叉开到大腿根,浓妆艳抹的样子,连脚步里都是妖娆香艳。
顾先生也看到了梁姝,搂着女人纤巧的腰肢朝她歪嘴笑。梁姝表情木讷,嘴角动了动没哼出来。
那两人上楼时发出浪里浪气的爆笑,梁姝不由身体一禀,心里居然有了醋意。
她怎能对这样一个男子动心?
梁姝又去给顾先生打扫房间,不知道出于哪种心态,她偷偷翻了被子下面。
有股温热的味道扑面而来,没有她想的香艳遗留物,也没有脂粉味,只有他身上的皂香。她在他身上闻到过。
那点紧张莫名地被窃喜取代。
晚些时候,她的中学同学来找她看电影,她没想到会在影院碰到顾先生。
顾先生是一个人来的,远远地冲梁姝点头一笑。梁姝急促地回笑,便将头转过来。眼睛却还吊在半空中,悄悄朝那个方向瞄。
电影散场时,顾先生在影院门口等她,顺理成章地一路送她回去。
走在他身边,梁姝的心跳如鹿撞。他突然问她,你上次不是想看模特吗,明天你可有空,我带你去学校看看?
明天可以吗?可以呀。梁姝觉得自己好笑,自问自答就把事情定下了。她忍不住笑起来。
她笑顾先生也跟着笑,哪天你给我做模特我给你画。
梁姝脑海里冒出来那张裸女图,脸烘腾腾热起来。
3
第二日,梁姝和母亲说约了人去东湖划船,一大早便等在巷口,直到顾先生出现。
顾先生问梁姝,怎么不去大学里读书?
梁姝实话实说,母亲想让我嫁人。
嫁人?顾先生嗤笑,你才多大就这么急着嫁人?
梁姝把脸红了,不服气地挑着眼角说,是我母亲让我嫁,又不是我想嫁。
顾先生便不再说什么。但梁姝能看出来他强忍回去的调笑。
他们走去学校,那时正是秋意浓,秋阳正好,黄叶在脚底簌簌作响。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后来梁姝再想起时,都觉得那天的景色像青春年华里最美的一场梦。
直到这天梁姝也才知道真正的画室是这样的。她为什么不念书呢,她也想读大学想学画画。你看那些女孩穿得多好看,蓝布上衣,黑色裙子,还有扣边学生头。
结婚?她想到自己不读书的理由幼稚可笑,难怪顾先生会笑话她。
想来学校读书吗?我可以帮你。顾先生很认真地问道。
她想来,可母亲那关是难过去的。
见她有所顾虑,顾先生又说,要是你真喜欢画画,我可以单独教你。
梁姝瞪大眼睛,是真的吗?真的。她这种自问自答的方式,实在让人想笑。顾先生笑起来真好看。
梁姝和顾先生学画画,没敢让母亲知道。她将画架和颜料都藏在顾先生的房间里。每次上去做卫生,她能悄悄地画会儿。
那日,顾先生突然提了要求,要把打扫卫生的事从三天一次,增加到一天一次。他可以稍微加点钱。
有钱赚母亲当然高兴,她的原话是,难怪他要每天都打扫房间,那些舞厅里的小姐脂粉味太浓。
梁姝想说,她从来没闻到过什么脂粉香。这话终未说出口。但她知道,顾先生一天一次的搞卫生,其实是给她提供画画的机会。
她每天坐在窗棂下,阳光照铺洒在她脸上和画纸上,少女的情怀便开出花来。
4
顾先生和梁姝去公园写生,画山上红了的枫叶。
顾先生带了个新奇的玩意儿,相机。梁姝只在照相馆里见过,顾先生说好的景色拍下来,回去慢慢地画。他们拍了很多枫叶,还拍了很多梁姝。
梁姝问,照片洗出来能不能送我一张?顾先生说,本来就是你的,都会送给你。如果将来有机会,我要带你去北平香山画红叶。
梁姝的心便在这片红叶中一醉不起。
那段时间顾先生似乎特别繁忙,梁姝很少再见到他。就算偶尔打个照面,也是他带着女人回来。
她画好的枫叶搁在他的房间里,如果是看过的,一定会有修改意见。第二天早上却还原封不动地杵在那儿,说明他根本没留心。更不要提照片的事,恐怕早已经忘到天边去了。
梁姝还来不及消化这些酸溜溜的感觉,便出事了。
有日清早,一群带着枪的特务和日本人突然闯进了杂货铺,冲到楼上顾先生的房间。
前一晚日本人的粮仓被炸,一个官员被杀,他们在百乐门抓走了一名舞女,在她的住处搜到电台,她很可能是抗日份子。那个舞女和顾先生关系亲密,经常被他带出台。所以,现在怀疑顾先生也是同党,参与了前一天的爆炸案和杀人事件。
他们之所以不敢轻易动他,是因为他的一个叔叔是76号的长官。
顾先生被那群凶神恶煞围在中间,他带着惯常的玩世不恭的表情,“我昨天晚上一直在家里没出门,你们抓人也要有证据。”
“谁能证明你在家里?”带头的那个日本人问。
顾先生笑了,“我一个人睡觉,还需要有证明吗?”
没有人证,必须抓回去。
“我能证明他在家,因为昨晚我和他在一起。”平时看起来那么柔弱的梁姝,像棵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倔强地站在那群杀人狂魔面前。
日本人疑惑地打量着她,“你是谁?你们昨晚在干什么?”
梁姝走到画架面前,从最后面拿出那张半裸女的油画。她哆哆嗦嗦地指着上面的女人说,“我昨天在给他做模特,我们在画画。”
她紧张地声音颤动,身体抖成了筛子。
日本人将信将疑地比对着梁姝的脸和油画上的女人。这时母亲愤怒地冲过来,兜头给了她一个耳光,“不要脸的贱胚子,我说怎么成日往楼上跑。就不该把房子租给这个你,生生将我女儿带坏了。”
梁姝捂着热辣辣的脸颊,泪花在眼眶里晃成了两个圈。
5
日本人还是把顾先生和梁姝带回去问话,最后没有证据,又有顾先生的叔叔作保,两人被放了回来。
但那次之后,杂货铺门口突然变得凌乱不堪,总有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在那里晃悠和蹲守。还有一点,街上都传,杂货铺老板娘的姑娘被男人画了光身子。更难听的是,那个姑娘和租客睡了。
在别人的嘴里,梁姝就是一个已经阅尽千帆的破烂货。母亲气得吐血,什么好亲事能轮到你的头上,为那么个小顾值吗?
梁姝和她母亲都清楚,那天晚上顾先生根本没有回来,梁姝在母亲身边睡了一夜。
母亲那一巴掌,替梁姝和顾先生解围,也保全了他们的谎言。
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梁姝觉得值,撒了谎,坏了名声,却救下了顾先生。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杂货铺已经打烊,顾先生突然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因为换了长衫,胡子拉碴一脸沧桑,梁姝竟一时未能认出来。
他一笑,那熟悉的味道又来了。
老板娘,你的房子我不能租了,我是来和你们辞行的。
梁姝心里一顿,他要走了。母亲和和他寒暄几句,问他要去哪里高就?
顾先生说,去北平。他和母亲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瞥着梁姝。他将一个信封推到梁姝面前,上次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顾先生走了,梁姝追出去时,他坐的黄包车已经走过街角。那个信封里面的照片上,梁姝在枫叶丛中笑。
梁姝的心像被抽走了一大块,空荡荡地响着山谷的风。她每天都雷打不动地上楼打扫房间,也会坐在窗前画画。只是窗外的阳光开始变得稀薄,冬天的雪说来就来。
顾先生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只留下那张半裸女的油画。在画的右下角,有三个很小的字,顾思淮。梁姝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是他的名字。
顾思淮,我们一起去北平看枫叶吧?好的。
一晃过了好几年,梁姝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大姑娘。她在一些教会教孩子读书认字,还教他们画画。画得最多的是山上的红叶,满目山河空念远。
她还是没能如母亲的愿嫁出去。好的人家畏于她的名声不想要,差的人家要她去做填房。母亲先不乐意。
高不成低不就地悬空着,梁姝却不急,她甚至有些隐隐的欢喜。
楼上的房间她没有让母亲租出去。她可以不用零花钱,但把房子留了下来。兵荒马乱的年月,房子也不好出租。母亲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母亲还是那句话,为了那样一个人,不值。你看,人家拍拍屁股走了,你呢?
每次梁姝都低着头不说话,哪怕那只是个影子,也值得。
6
新中国成立以后,梁姝去了一所中学教书。只要有同事去北京,她都托人打听顾思淮的消息。可是打听了将近二十年,都是查无此人。
也许,那个人已经没了。也许,他只是一个假名字。梁姝心里的那点希望在一点点破灭,却又长出来的没梦想在某个角落里闪闪发光。
又经历了动荡不安的特殊十年,梁姝还是孤身一人。
有次,有个北大的教授来学校讲座。看着台上的那个人,梁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他,顾先生。虽然他老了,两鬓斑白,她却一眼认出了他。他活在她心里半生,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怎会不认得。
梁姝亦步亦趋地追在他的后面,像那年他离开时,她没有能追上的那辆黄包车。看似在眼前,却总也追不上。
顾先生回头看到了她,终于肯停下脚步。他一笑,她却哭了。
梁姝带顾先生回到她家的杂货铺,她母亲早已经过世。在那间曾经租给他的阁楼里,她拿出那张珍藏的油画。画中女子依旧是年轻模样,青葱动人。
顾先生泪眼婆娑,摩挲着那个女人的脸颊说,这是我的妻子,她叫淮。也正是经常被他带回来的那个舞女,当年他们接到潜伏任务,扮演各自的角色。
淮在那次抓捕行动中遇难,已经暴露的顾先生不得不前往北平。他不叫顾思淮,他的名字是顾恩。
等了半个世纪,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难怪找了他那么久,都没有找到。这是多大的一个误会。梁姝恍然大悟,又哑然失笑。
谢谢你替我保存着这张画,以当时的情况,也只有放在你这里最安全。顾先生说。
梁姝淡然一笑,应该的。
她成全了他的心愿,他却失信于她,没有带她去看过北京的红叶。也许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她却记了一辈子。
他用半生思念那个叫淮的女地下党,就像梁姝在这个阁楼里等了他半生。
她却没觉得多伤心难过,只是遗憾罢了。
顾先生回北京不久,突发疾病去世。还好此生他们曾经重逢。
梁姝终身未嫁,在一个秋意盎然的清晨,她死在那间阁楼里。
那年她七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