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诗

论宋诗

缪越

宋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居易诗,故王禹偁主盟一时。真宗时,杨亿、刘筠等李商隐,西昆体称盛,是皆未出中晚唐之范围。仁宗之世,欧阳修于古文别开生面,树立宋代之新风格,而于诗尚未能超诣,此或由于非其精力之所专注,亦或由于非其天才之所特长,然已能宗李白、韩愈,以气格为主,诗风一变。梅尧臣、苏舜钦辅之。其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出,皆堂庑阔大。苏始学刘禹锡,晚学李白;王黄二人,均宗杜甫。“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苕溪渔隐丛话》卷四十二引《后山诗话》)宋诗至此,号为极盛。宋诗之有苏黄,犹唐诗之有李杜。元佑以后,诗人叠起,不出苏黄二家。而黄之畦径风格,尤为显异,最足以表宋诗之特色,尽宋诗之变态。《刘后村诗话》曰:“豫章稍后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讨古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其后学之者众,衍为江西诗派,南渡诗人,多受沾溉,虽以陆游之杰出,仍与江西诗派有相当之渊源。至于南宋末年所谓江湖派,所谓永嘉四灵,皆爝火微光,无足轻重。故论宋诗者,不得不以江西派为主流,而以黄庭坚为宗匠矣。

唐代为吾国诗之盛世,宋诗既异于唐,故褒之者谓其深曲瘦劲,别辟新境;而贬之者谓其枯淡生涩,不及前人。实则平心论之,宋诗虽殊于唐,而善学唐者莫近于宋,若明代前后七子之规摹盛唐,虽声色格调,或乱楮叶,而细味之,则如中郎已亡,虎贲入座,形貌虽具,神气弗存,非真赏之所取也。何以言宋人之善学唐人乎?唐人以种种因缘,既在诗坛上留空前之伟绩,宋人欲求树立,不得不自出机杼,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尽。其所以如此者,要在有意无意之间,盖凡文学上卓异之天才,皆有其宏伟之创造力,决不甘徒摹古人,受其笼罩,而每一时代又自有其情趣风习,文学为时代之反映,亦自不能尽同古人也。

唐宋诗人之异点,先粗略论之。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诸修园林,唐诗则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论其大较,固如此矣。

兹更进而研讨之。就内容论,宋诗较唐诗更为广阔。就技巧论,宋诗较唐诗更为精细。然此中实各有利弊,故宋诗非能胜于唐诗,仅异于唐诗而已。

唐诗以情景为主,即叙事说理,亦寓于情景之中。出以唱叹含蓄。惟杜甫多叙述议论,然其笔力雄奇,能化实为虚,以轻灵运苍质。韩愈、孟郊等以作散文之法作诗,始于心之所思,目之所睹,身之所轻,描摹刻画,委曲详尽,此在唐诗为别派。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苏黄多咏墨、咏纸、咏砚、咏茶、咏画扇、咏饮食之诗,而一咏茶小诗,可以和韵四五次。(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和答子瞻》、《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以双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诗复次韵戏答》,共五首,皆用“书”“珠”“如”“湖”四字为韵。)余如朋友往还之迹,谐谑之语,以及论事说理讲学衡文之见解,在宋人诗中尤恒遇之。此皆唐诗所罕见也。夫诗本以言情,情不能直达,寄于景物,情景交融,故有境界,似空而实,似疏而密,优柔善入,玩味无斁,此六朝及唐人之所长也。宋人略唐人之所详,详唐人之所略,务求充实密栗,虽尽事理之精微,而乏兴象之华妙。李白、王维之诗,宋人视之,或以为“乱云敷空,寒月照水”(许尹《山谷诗注序》),不免空洞,然唐诗中深情远韵,一唱三叹之转致,宋诗中亦不多觏。故宋诗内容虽增扩,而情味则不及唐人之醇厚,后人或不满意宋诗者以此。

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兹分用事、对偶、句法、用韵、声调诸端论之。

(一)用事

杜甫自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诗中自有熔铸群言之妙。刘禹锡云:“诗用僻字须要有来去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僻,因读《毛诗·有瞽》流,乃知六经中惟此有饧字。”宋祁云:“梦得作九日游,欲用糕字,思六经中无此字,不复用。”诗中用字贵有来历,唐人亦偶及之,而宋人尤注意于此。黄庭坚《与洪甥驹父书》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欣赏古人,既着意于其“无一字无来处”,其自作诗亦于此尽其能事。如《咏猩猩毛笔》云:“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用事“精妙隐密”,为人所赏。故刘辰翁《简斋诗注序》谓“黄太史矫然特出新意,真欲尽用万卷,与李杜争能于一词一字之顷,其极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实则非独黄一人,宋人几无不致力于此。兹举一例,以见宋人对于用字贵有来历之谨细。

《西清诗话》:“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曰:'功谢萧曹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以示陆农师。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愧丝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盖谨之如此。”(《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五)

唐人作诗,友朋间切蹉商讨,如“僧推月下门”,易“推”为“敲”;“此波涵帝泽”,易“波”为“中”,所注意者,在声响之优劣,意思之灵滞,而不问其字之有无来历也。宋诗作者评者,无拘无束对于一字之有无来历,斤斤计较,如此精细,真所谓“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此宋人作诗之精神与唐人迥异者矣。

所贵乎用事者,非谓堆砌饾饤,填塞故实,而在驱遣灵妙,运化无迹。宋人既尚用事,故于用事之法,亦多所研究。《蔡宽夫诗话》云:“荆公尝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石林诗话》云:“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辞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作人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大抵用事贵精切、自然、变化,所谓“用事工者如己出”(《王直方诗话》),即用事而不为事所用也。

非但用字用事贵有来历、有所本,即诗中之意,宋人亦主张可由前人诗中脱化而出,有换骨夺胎诸法。黄庭坚谓:“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诗中用字用事用意,所以贵有所本,亦自有其理由。盖诗在各种文学体裁中最为精品,其辞意皆不容粗疏,又须言近旨远,以少数之字句,含丰融之情思,而以对偶及音律之关系,其选字须较文为严密。凡有来历之字,一则此字曾经古人选用,必最适于表达某种情思,譬之已提炼之铁,自较生铁为精。二则除此字本身之意义外,尚可思及其出处词句之意义,多一层联想。运化古人诗句之意,其理亦同。一则曾经提炼,其意较精;二则多一层联想,含蕴丰富。至于用事,亦为达意抒情最经济而巧妙之方法。盖复杂曲折之情事,决非三五字可尽,作文尚可不惮烦言,而在诗中又非所许。如能于古事中觅得与此情况相合者,则只用两三字而义蕴毕宣矣。然此诸法之运用,须有相当限度,若专于此求工,则雕篆字句,失于纤巧,反失为诗之旨。

(二)对偶

吾国文字,一字一音,宜于对偶,殆出自然。最古之诗文,如《诗经》、《尚书》,已多对句。其后预测偶特别发展,故衍为骈文律诗。唐人律诗,其对偶已较六朝为工,宋诗于此,尤为精细。《石林诗话》云:“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皆经隐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云:'名誉子真居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大抵宋诗对偶所贵者数点:

(甲)工切

如“飞琼”对“弄玉”,皆人名,而“飞”字与“弄”字,“琼”字与“玉”字又相对。如“谷口”对“壶头”,皆地名,而“谷”字与“壶”字,“口”字与“头”字又相对。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鸭绿”代水,“鹅黄”代柳,而“鸭”“鹅”皆鸟名,“绿”“黄”皆颜色,“鳞鳞”“袅袅”均形况叠字,而“鳞”字从“鱼”,“袅”字从“鸟”,备极工切。

(乙)匀称

如“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其中名词动词形况词相对偶者,意之轻重,力之大小,皆如五雀六燕,铢两悉称。

(丙)自然

对偶排比,虽出人工,然作成之后,应极自然,所谓“浑然天成,不见牵率处。”如黄庭坚《寄元明》诗:“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陈师道《观月》诗:“隔巷如千里,还家已再圆。”陈与义《次韵谢表兄张元东见寄》诗:“灯里偶然同一笑,书来已似隔三秋。”骤读之似自然言语,一意贯注,细察之则字字对偶也。

(丁)意远

对句最忌合掌,即两句意相同或相近也。故须词字相对,而意思则隔离甚远,读之始能起一种生新之感。如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庭坚“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读上句时,决想不到下句如此接出,此其所以奇妙也。

(三)句法

杜甫《赠李白》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寄高适》诗云:“佳句法如何。”《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韩愈《荐士》诗称孟郊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唐人为诗,固亦重句法,而宋人尤研讨入微。宋人于诗句,特注意于洗炼与深折,或论古,或自作,或时人相欣赏,皆奉此为应准绳。王安石每称杜甫“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转。”之句,以为用意高峭,五字之模楷。黄庭坚爱杜甫诗“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肯别耶,定留人耶,一句有两节顿挫,为深远闲雅。《王直方诗话》云:“山谷谓洪龟父云:'甥最爱老舅诗中何语?’龟父举'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黄流不角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以为深类工部。山谷曰:'得之矣。’张文潜尝谓余曰:'黄九似“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奇语。’”观此可知宋诗造句之标准,在求生新,求深远,求曲折。盖唐人佳句,多浑然天成,而其流弊为凡熟、卑近、陈腐,所谓“十首以上,语意稍同。”故宋人力矫之。《复斋漫录》云:“韩子苍言,作语不可太熟,亦须令生。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草闲花’,以此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此事最足以见宋人造句之特色。若在唐人,或即用青山绿水矣,而宋人必易以云山烟水,所以求生求新也。然过于求新,又易失于怪僻。最妙之法,即在用平常词字,施以新配合,则有奇境远意,似未经人道,而又不觉怪诞。如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张耒称为奇语。“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皆常词也。及“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六词合为两句,则意境清新,首句见朋友欢聚之乐,次句见离别索寞之苦,读之隽永有深味。前人诗中用“江湖”,用“夜雨”,用“十年灯”者多矣,然此三词合为一句,则前人所无。譬如膳夫治馔,即用寻常鱼肉菜蔬,而配合烹调,易以新法,则芳鲜适口,食之无厌。此宋人之所长也。

(四)用韵

唐诗用韵之变化也,宋人特注意及之。欧阳修曰:“韩退之工于用韵。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以见巧,愈趋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譬夫善驭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宋人喜押强韵,喜步韵,因难见巧,往往叠韵至四五次,在苏黄集中甚多。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帖》云:“近世次韵之妙,无出苏黄,虽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韵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诗句之有韵脚,犹屋楹之有础石,韵脚稳妥,则诗句劲健有力。而步韵及押险韵时,因受韵之限制,反可拨弃陈言,独创新意。此皆宋人之所喜也。

(五)声调

唐诗声调,以高亮谐和为美。杜甫诗句,间有拗折之响,如“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一双白鱼不爱钓,三寸黄柑犹自青”,“角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舡何郡郎”。其法大抵于句中第五字应用平五声处易一仄声,应用仄声处易一平声。譬如宠光二句,上句第五字应用平声,下句第五字应用仄声,则音调和谐。今上句用仄声“与”字,下句用平声“舒”字,则声响别异矣。因声响之殊,而句法拗峭,诗之神味亦觉新异。此在杜甫不过偶一为之,黄庭坚专力于此。宋人不察,或以为此法创始于黄。《禁脔》云:“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外蝇。’'秋千门巷火新改,桑柘田园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书来应麦秋。’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也。”黄非独于律诗如此,即作古诗(尤其七古),亦有一种奇异之音节。方东树谓黄诗“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昭昧詹言》)

总之,宋诗运思造境,炼句琢字,皆剥去数层,透过数层。贵“奇”,故凡落想落笔,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从人间来。又贵“清”,譬如治馔,凡肥醲厨馔,忌不用。苏轼评黄诗云:“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任渊谓陈师道诗,“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方东树谓黄诗曰:“黄山谷以惊创为奇,意,格,境,句,选字,隶事,音节,着意与人远,故不惟凡近浅俗,气骨轻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胜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许一毫近似之。”黄陈最足代表宋语,故观诸家论黄陈诗之语,可以想见宋诗之特点。宋诗长处为深折,隽永,瘦劲,洗剥,渺寂,无近境陈言、冶态凡响。譬如同一咏雨也,试取唐人李商隐之作,与宋人陈与义之作比较之:

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李商隐《细雨》)

萧萧十日雨,稳送祝融归。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陈与义《雨》)

李诗写雨之正面,写雨中实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处在体物人微,描写生动,使人读之而起一种清幽闲静之情。陈诗则凡雨时景物一概不写,务以造意胜,透过数层,从深处拗折,在空际盘旋。首二句点出雨。三四句离开雨说,而又是从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决非恒人意中所有。同一用鸟兽草木也,李诗中之“竹”、“萍”、“燕”、“萤”,写此诸物在雨中之情况而已;陈诗用“燕子”、“梧桐”,并非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景象,乃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感觉,实则燕子、梧桐并无感觉,乃诗人怀旧之思,迟暮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衬出耳。宋诗用意之深折如此。五六两句言人在雨时之所感。同一咏凉也,李诗则云“气凉先动竹”,借竹衬出;陈诗则云“一凉恩到骨”,直凑单微。“凉”上用“一”字形容,已学新颖矣,而“一凉”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剥肤存液,迥绝恒蹊。宋诗造句之烹炼如此。世之作俗诗者,记得古人许多陈词套语,无论何题,摇笔即来,描写景物,必“夕阳”“芳草”,偶尔登临,亦“万里”“百年”,伤离赠别,则“折柳”“沾襟”,退隐闲居,必“竹篱”“茅舍”;陈陈相因,使人生厌,宜多读宋诗,可以涤肠换骨也。再举宋人古诗为例,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云:

东坡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此诗纯以意胜,不写景,不言情,而情即寓于意之中。其写意也,深透尽致,不为含蓄,而仍留不尽之味,所以不失为佳诗。然若与唐人短篇五古相较,则风味迥殊。如韦应物《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诗:

前舟已渺渺,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则纯为情景交融,空灵酝藉者矣。

宋诗中亦未尝无纯言情景以风韵胜者,如: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阴。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舜钦)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

我家曾住赤栏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姜夔)

诸作虽亦声情摇曳,神韵绝佳,然方之唐诗,终较为清癯曲折。至如: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陈师道)

则纯为宋诗意格矣。

宋诗既以清奇生新深隽瘦劲为尚,故最重功力,“月锻季炼,未尝轻发“(任渊《山谷诗注序》),盖此种种之美,皆由洗炼得来也。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帖》云:“要之此事须令有悟入,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此言为诗赖工夫也。因此,一人之诗,往往晚岁精进。王安石少以意气自许,故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后为郡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来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作诗贵精不贵多。黄庭坚尝谓洪氏诸甥言:“作诗不必多,某生平诗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诸洪皆以为然。徐师川独笑曰:“诗岂论多少,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黄回顾曰:“某所说止谓诸洪作诗太多,不能精致耳。”作诗时必殚心竭虑。陈师道作诗,闭户蒙衾而卧,驱儿童至邻家,以便静思,故黄庭坚有“闭门觅句陈无已”之语,而师道亦自称“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此最足代表宋人苦吟也。

宋诗流弊,亦可得而言。立意措词,求新求奇,于是喜用偏锋,走狭径,虽镌镵深透,而乏雍容浑厚之美。《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刘熙载云:“杜诗雄健而兼虚浑,宋西江名流,几于瘦硬通神,然于水深林茂之气象则远矣。”此其流弊一。新意不可多得,于是不得不尽力于字句,以避凡近,其卒也,得小遗大,句虽新奇,而意不深远,乍观有致,久诵乏味。《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方东树曰:“山谷死力造句,专在句上弄巧,成篇之后,意境皆不甚远。”此其流弊二。求工太过,失于尖巧;洗剥太过,易病枯淡。《吕氏童蒙训》云:“鲁直诗有太尖新、太巧处,不可不知。”方东树曰:“山谷矫敝滑熟,时有枯促寡味处。”刘辰翁曰:“后山外示枯稿,如息夫人绝世,一笑自难。”此其流弊三。

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此言颇有所见,惟须略加解释。盖自中晚唐词体肇兴,其体较诗更为轻灵委婉,适于发抒人生情感之最精纯者,至宋代,此新体正在发展流衍之时,故宋人中多情善感之士,往往专藉词发抒,而不甚为诗,如柳永、周邦彦、晏几道、贺铸、吴文英、张炎、王沂孙之伦是也。即兼为诗词者,其要眇之情,亦多易流入于词。如欧阳修,世人称其诗“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余地。”(《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十二引《石林诗话》)是讥其不能酝藉也。然观欧阳修之词如: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玉楼春》)

何其深婉绵邈。盖欧阳修此种之情,既发之于词,故诗中遂无之矣。由此可知,宋人情感多入于词,故其诗不得不另辟疆域,刻画事理,于是遂寡神韵。夫感物之情,古今不易,而其发抒之方式,则各有不同。唐人中工于言情者,如王昌龄、刘长卿、柳宗元、杜牧、李商隐,若生于宋代,或将专长于词;而宋代柳周晏贺吴王张诸词人,若生于唐,其诗亦必空灵酝藉。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宋人非不知诗,惟前人发之于诗者,在宋代既多为词体夺之以去,故宋诗之内容不得不变,因之其风格亦不得不殊异也。

英国安诺德谓:“一时代最完美确切之解释,须向其时之诗中求之,因诗之为物,乃人类心力之精华所构成也。”反之,欲对某时代之诗得完美确切之了解,亦须研究其时代之特殊精神,盖各时代人心力活动之情形不同,故其表现于诗者风格意味亦异也。宋代国势之盛,远不及唐,外患频仍,仅谋自守,而因重同用文人故,国内清晏,鲜悍将骄兵跋扈之祸,是以其时人心,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发,喜深微而不喜广阔。宋人审美观念亦盛,然又与六朝不同。六朝之美如春华,宋代之美如秋叶;六朝之美在声容,宋代之美在意态;六朝之美为繁丽丰腴,宋代之美为精细澄澈。总之,宋代承唐之后,如大江之水,潴而为湖,由动而变为静,由浑灏而变为澄清,由惊涛汹涌而变为清波容与。此皆宋人心理情趣之种种特点也。此种种特点,在宋人之理学、古文、词、书法、绘画,以至于印书,皆可征验。由理学,可以见宋人思想之精微,向内收敛;由词,可以见宋人心情之婉约幽隽;由古文及书法,可以见宋人所好之美在意态而不在形貌,贵澄清而不贵华丽。明乎此,吾人对宋诗种种特点,更以得深一层之了解。宋诗之情思深微而不壮阔,其气力收敛而不发扬,其声响不贵宏亮而贵清冷,其词句不尚蕃艳而尚朴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态,其味不重肥醲而重隽永,此皆与其时代之心情相合,出于自然。扬雄谓言为心声,而诗又言之菁英,一人之诗,足以见一人之心,而一时代之诗,亦以以见一时代之心也。

一九四○年八月撰写

一九八六年二月审订

(又,文中引东坡评鲁直诗语,见于《东坡诗话》“又书黄鲁直诗后”条,全句为:“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又前条“书黄鲁直诗后”:“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入用,亦不无补于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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