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家与家乡
梁东方
周末回到家,外面下着冷冷的春雨,在有暖气的屋子里和父亲一起做饭吃饭,饭后看一会儿电视,在电脑上写一会儿字,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晚上八点。在一周之内其他的日子里,这个时间都是在郊外的家充满了自然气息却也没有暖气的屋子里,双腿已经被渐趋强大起来的寒凉侵袭上来,伏案到晚上八点就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只好结束,关了电脑,开了收音机,同时也关了灯。在南北两侧都是麦田的窗户之间来来回回地走一走,做热水灌热水袋、泡脚,九点之前就赶紧钻了被窝……
虽然那不过是自己对置身自然环境的郊外的家的选择,但是依旧还是明确地感觉到:这么多年过去,长这么大岁数,原生家庭还是最温暖安定的地方。
此时此刻,雨打在阳台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噼噼啪啪的声响越来越响,连听力已经很差了的父亲都听到了。说雨下大了。刚才他打着伞去汽车站接我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我很意外地看到父亲在站台上,打着一把伞拿着一把同样的伞接我来了,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这个场景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而且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可能要直接跨越到很小很小的小时候,才隐约有过类似的画面。可贵的是,有过那样的画面的家还在,人还在。原来的家中所有的一应之物,其不变的格局之上因为始终有感情的温润而保持着长久的甜蜜。这样的甜蜜让人每次回家都会后悔,后悔以前没有更经常地回来。
窗外的老香椿树主干已经满是鳞皮,小枝还光滑,还是我们印象中一般香椿树的样子。无它,仅仅是因为这棵树已经立在楼下几十年了,长过窗口也已经很多很多年,现在不仅长过了窗口还已经覆盖到到楼上的屋顶。开窗便可摘香椿的格局还是没有变,当然这还因为和一楼的关系很好。
透过香椿树密集的树枝可以看到旁边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单位的家属院住宅小区里人们走过来走过去的样子,因为汽车不能进到楼间,所以永远不喧闹,永远很宁静;尽管两栋楼是对门格式,一栋楼的门开在阴面,一栋楼的门开在阳面。中间的绿化带宽宽的,一点不碍事,也没有闲人长时间驻足,透着城市里少有的宁和。滴滴雨水蒙上去,就更让这样的宁和有了一种南方味道的清润。
下雨的妙处不仅是可以听雨,更还有肯定会莅临的雨过天晴。
第二天早晨,这种雨后天晴的好,不必出门就已经能感受到。远处广场上的商家的高音喇叭声音居然能穿过五六栋楼在这家属院后面的最后的位置产生回声,回声清晰,能听清每一个字;却又同时遥远,像是海市蜃楼一样来自某种虚幻的另一界。这种既遥不可及又非常清晰的情形,每每使坐在家里的人气定神闲。坐在家里有气定神闲的感觉,这是自己在原生家庭的屋子里坐着的时候每每都会有的好感觉。也是我在自己在城里的家中每每没有的。只有在郊外的家里才会有的。
经过多日的雾霾沙尘暴和阴雨的日子之后,春分这一天终于迎来了阳光。阳光在柔和朦胧的春天环境里以一种这个季节里最恰切的方式照耀着天地之间的一切,不耀眼,不刺目,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从任何一个角度面对这个世界,哪怕是正午,哪怕逆向阳光抬起眼睛。
这样的日子貌似稀松平常,可是要经过多少不如意的日子才能有这样一天,而这一天之后又要再过多久才能再次迎来与之类似的一天?
保定作为一个小城市的历史惯性依旧在曾经有过老城墙的位置内外以一种非常平民化的方式上演,不仅买卖密集而热闹,人们的活动范畴也都带着一种不会离开一两公里的活动半径的按部就班。西护城河边的花鸟鱼虫市场上,一个个摊位鳞次栉比,除了花鸟鱼虫之外还有旧书,有工艺品,有手串,有日用品,有冥品。守摊位的人和转摊位的人都带着一种生活就是这样、就在这里生活便可以了的意思,心无旁骛。
保定作为一个古城的独特味道,实际上这是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比之那些可见的已经非常稀少了的古迹遗存,有着不会被轻易破坏的优势。当然也有劣势,那就是如果城市环境剧烈改变,人们失去了原来作为熟练的生活者的场地与环境氛围,那么这一两代人过去以后,便会永远消失,再难重现。这种彻底改变包括且不限于推平平房街区改建高楼小区、过分严厉地禁止摆摊设点,甚至还有普通话的绝对普及……
虽然外在的城市气氛和文化和家庭内部的气氛与状态没有直接关系,但是环境中的一切都是环境本身,是环境的符号也是置身环境中的家的符号。这是我们将家所在的地方称为家乡的自然而然的缘由,在这个缘由上生长出来的因为爱家而爱家所在的环境特质的情致,也就可以理解了。对于个体的人来说,曾经的熟悉和至少客观上的成长伴随,是家乡观念的所由来处。它其实从来不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却又像是始终包容着这里的一切人和事。
这便是家乡只在记忆中的原因了。任何一次还有亲人在的返乡都同时是对家乡记忆的丰富与补充,都是混同了家与家乡以后的人间幸福的褒奖。